《境界》独立出品【父母与我】系列之六

口述|林月，武汉，90后女生

采访|岳秋菡

爸爸给我喂奶暖被窝

有一次我给朋友看爸爸年轻时的照片，结果引来一阵惊呼：“天啊，你爸太帅了！这温文尔雅的气质好像大学教授啊！原来你这么漂亮是因为长得像爸爸！”我听这些话挺开心的，我喜欢自己长得像爸爸。可是，当我看到那些照片时，心里还是愤懑：如果他的性格也如他外表那般美好……我们如今是否就会幸福很多？

在我出生之前，我爸妈遭受了他们人生最惨痛的打击——心爱的儿子夭折了。这件事情对他们几乎是致命的打击，直到很多年后我跟爸爸讲福音，讲上帝如何爱人，他就急红眼：“如果上帝爱人，怎么会忍心让昭昭（哥哥小名）那么小就离开？！昭昭走的时候上帝在哪里？”面对他的质问，我无言以对。

听妈妈说，我刚出生时我爸还没适应，或说还没能接受失去了一个儿子，又出现一个女儿的事实，所以一开始对我的照顾并不多。可是一两个月之后，他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每晚很自觉地煮牛奶，并亲自喂我喝。

我十月出生，可以想象寒冬腊月里的漫漫长夜，爸爸离开温暖的被窝，穿上厚重的棉衣棉裤，点着灯在厨房慢慢地将牛奶糕熬成牛奶，然后耐心地喂我，直到看着我心满意足地吸完最后一滴。

我还听妈妈说，小时候大冬天洗澡没有暖气也没有热水器，为了让我快点洗干净又不生病，他们的方法是，妈妈负责给我洗澡，爸爸负责给我暖被窝。保证我一洗干净就可以躺进温暖的被窝中。还有小时候他会带我去儿童公园玩，为哄我高兴花光口袋里所有的钱，完全不顾我妈在他出门前嘱咐的留两块钱买豆干。

你问爸爸爱我吗？我相信他是爱我的。套用一句我妈的话说，在他有经济能力时，我要什么他都会满足我；而一旦他自身难保时，就顾不得我了。如今，我可以仔细地幸福地回忆起上面的这些画面，之所以可以如此心平气和地感恩，是因上帝的爱已先安慰了我，上帝的爱充满我便慢慢挤走那些我对父亲无可言说的愤怒，或说，深沉的失望。

电闪雷鸣的心碎夜晚

爸爸出生在六十年代，文革时期爷爷被批斗离世，奶奶仅凭着她教书的三十块钱养活全家六口人。爸爸因是家里幺儿，是姑姑们从小照顾和爱护的对象，是奶奶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导致他在生活中表现出很明显的懒散和执拗，大半辈子都是不愿吃苦、不听人劝，养家糊口的担子都承受不起，更别提还要面对失丧幼子这样的重大难关。小时候我常常听到他因经济问题跟妈妈吵架，吵到伤了自尊心还曾动过手。

在我读小学五六年级时，爸爸很难挣到钱，家里经济状况越来越差。这时一家之主的爸爸越来越懈怠，竟开始沉迷买彩票这种投机的事！我这辈子听过最荒谬的事就是，一个人总觉得自己能靠买彩票发家致富，而这人竟是我爸。

每天放学回家，看见他伏在案前仔细推敲一堆毫无规律可言的数字；每次体育彩票抽奖节目播出，他都是以兴奋和激动开始，以失望和挫折结束。时至今日，我厌恶一切与赌博、博弈相关的任何游戏。提起它们，心中便会不自然地冒出一股无名火。

爸爸却始终坚信下一期就是他中500万的时刻。他的一意孤行，妈妈感到极度失望，也没有安全感。她每天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最怕我开口找她要学费，最怕我爸开口找她要钱买彩票。那几年最需要钱上学的日子，都是东拼西凑找亲戚借来的。我爸只会淡淡放下一句话：“没钱了，去姑姑家借，娘（我奶奶）会给的。”显然，这毫不负责的态度和冷漠的口吻给妈妈和我，带来沉重打击和无尽痛苦。

这期间，家人到处寻觅期盼给他找一份合适的工作稳定下来，可他总是干不了多久就因为钱太少、活儿太累辞职。后来，爸妈的战争终于因一些导火索引爆到极点，反目成仇。

那晚又是打雷又是下雨，爸爸误会妈妈有了别的感情，坚持要她离开这个家，而妈妈则是怀着委屈愤怒，伤心绝望的心情不停哭泣。这一夜，恐怕我一辈子都忘不掉。父亲的咒骂声，母亲的哭泣声，夹杂着电闪雷鸣，父亲摔碎厨房里所有碗碟的噼里啪啦声。这一夜，家没了，所有人的心都碎了...

饶恕已冷冻在心中的爸爸

第二天天刚亮妈妈便带着几件简单的衣物离开了，我哭着求妈妈带我一起走，她强忍眼泪发出沙哑的声音说，“我都不知道去哪儿，你跟着我干什么？”而爸爸则说要我留下来，他会照顾我。

前一个月，爸爸果然兑现承诺出去赚钱，每周都能给我餐费。到了第二个月他又毫无意外地失业了，空留下一句话：“找你妈要钱”。

后来，我便和妈妈在外租房子，一住便是五六年。连滚带爬活过高中三年，上了大学，转眼大学又毕业了。已不记得那几年我们有多少次因房租涨价或房屋拆迁不得不迅速搬家，为了省钱不敢叫搬家公司面包车，娘俩你背我扛，狼狈不堪。

这期间我几乎没去看爸爸，印象中他也不曾打来电话关心我。那几年活在一种没有父亲存在和关怀的世界中。我感觉自己犹如一个失去了一条胳膊的怪物，很多本该由那只失去的手完成的任务，现在都由另一手全权包办，而它应有的功能在不知不觉中一点一滴丧失，直到某个不经意瞬间我已全然忘记曾拥有过它。

在大学校园里，我成了基督徒。初信主时，新约《马太福音》对我影响很大，这卷福音书中很多时候提到“饶恕”的主题，比如“你们饶恕人的过犯，你们的天父也必饶恕你们的过犯；”“那时，彼得进前来，对耶稣说：“主啊，我弟兄得罪我，我当饶恕他几次呢？到七次可以吗？耶稣说：“我对你说：不是到七次，乃是到七十个七次。”“你们各人若不从心里饶恕你的弟兄，我天父也要这样待你们了”。

看到这些经文时，我心里自然就会想起爸爸，想起他作为丈夫和父亲的失责，给我和妈妈带来的伤害。有人说爱的反义词不是恨，而是冷漠。我隐隐觉得这些伤害已经渐渐演变成我对爸爸的冷漠、淡然，甚至冷血。如果一个人已对另一个人没有期待，何来饶恕原谅呢？我麻木到一个地步，认为我不需要饶恕他，他也不需要得到我的饶恕，因我俩根本就没关系。

直到某天晚上我参加教会的祷告会，说不出任何原因我从头哭到尾。我一边哭一边感觉到心里这些年积累的苦毒需要找个出口释放出来，那股压得我喘不上气来的重担需要找个人帮我挪开。然后心里出现了一股声音，祂跟我说，去原谅你爸爸，去原谅他。这是我信主以来第一次深深经历圣灵的感动，而祂感动我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我去原谅一个已在我心中搁浅冷冻了的人——我的父亲。

不过，神并没有在那晚立即赐我力量去原谅爸爸，我唯一可以确信的是神在那次祷告会上将饶恕爸爸的种子撒在我心中，伴随后来属灵生命逐渐成长，这颗种子一点点破土而出，而我也毫不掩饰地说，速度非常慢。

在深深的矛盾中前行

毕业后我在一家基督教机构工作，爸爸知道后跟我谈起所谓的“前途”和“钱途”，可是每当他对我的工作指手画脚，说我应该如何如何时，我实在忍不住要大发怨气——你是谁？你凭什么说这些？你有资格吗？然后愤怒挂上电话。  

这种情况循环往复了好久，常常是白天还怀着感恩的心向神祷告，祈求祂赐给我智慧向爸爸传福音，做好见证。可到了晚上，仅因为一点点斗嘴和言语不和就能分分钟摧毁早上祷告时的信心。然后陷入复杂的情绪中，气愤、伤心、挫败、自责、痛苦……

如今我已工作四年多，生命中有很多的变化，从稚嫩到稍微成熟一点点；生活中也有许多这个年纪不可避免的伤痛和纠结，比如失恋，辞职，要决定是否离开一座城市，是否预备自己再去进修。

如果你问我幻想中的好爸爸是怎样的？我会说，我好想他能以保护者的姿态参与到我的生活中。我幻想他会很爱妈妈和我，在路上一起走时会牵我的手，会带我去图书馆看书，去电影院看戏，愿意花时间陪我，和我聊他的开心与不开心；我可以很自然坦诚地与他分享我感情上的事，他能给我提出好的意见……总之，我心中可以依赖他。

幻想总是美好无比，但事实却是要一步一个脚印地来做。我很感恩，目前我和爸爸的关系有诸多进步。比如，先前提到他总是令我愤怒的交流模式终止了，多数时候是以和平温柔的方式挂上电话。

其次，关于他工作打麻将两者兼顾的生活状态我表示已经与之讲和了。因为我意识到除了爱，再没有任何人或事可以改变一个人的生命。我不能改变爸爸，也不可能让他的生命因为我就从此振作起来，所以我唯有把他交给上帝掌管。耶稣不独是为我上了十字架，也为我这嗜赌成性、软弱空虚的父亲流尽了宝血。

如今，父亲还是一个人住在旧房子，一个人生活得乱七八糟。有次我去看他，打开那个小冰箱竟发现里面放着一整箱牛奶，连拆都没拆，直接那样连箱子放进去。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以前姑姑跟我讲过爸爸各种不会生活的场景：天气降温了他没有夹克衫穿，打开衣柜没有一双袜子是完好的等等。

当时我知道有姑姑照顾他，还不觉得有什么，然而当我亲眼看见了他独自生活的乱七八糟，心里立刻升起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楚：这个执拗无比，没人陪伴，不懂得照顾自己的男人是我爸爸啊！他老了，他老得就如同当年幼小的我一样需要人照顾。我清楚自己能做的就是靠着上帝给我的力量去关心他，照顾他。

现在春节刚过，前几天我也去探望爸爸。我们聊了些家长里短的事儿，我也告诉他最近工作上的变化，而且我开始为妈妈按揭一套小房子，他表示这么大事儿怎么不跟他商量下，不过很快也释然觉得挺好。

这次见面我们都挺平静，没有说出什么让彼此生气的话，值得感恩。因为我得承认，有时回忆起往事，怨恨的小火苗还是会蹭蹭蹭窜上来，心里升起丝丝恨意，本来想对他好又得坐下来好好平复下心情再作打算。

这就是我的父亲，我爱他，却也怨他，唯一感恩的是我还有耶稣，靠着祂我就能在这深深的矛盾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