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两位我比较尊重的作家在网络上忽然发生冲突，你来我往，酿成一场血战。

两位都是文字高手，虽然火气很大，遣词造句却依然才华横溢，字字机锋，仿佛浸过毒液的箭簇，直逼对方要害。

巧合的是，看到两个人争斗的同时，恰好在抖音上看到两个农妇吵架的视频。一句不和，两个妇女跳将起来，手臂挥舞，嘴里冒出不堪入耳的脏话。

细心一想，两位作家相互争斗的架势，与两个农妇相争的场面有何区别呢？

网络时代，人们的火气似乎越来越大。稍有冒犯，便会引发强烈反弹，闹得热火朝天。然而细细琢磨，又有多大的事值得你死我活呢？

看到一则关于古代圣徒塞珥斯的故事。

有一天，一个弟兄找到塞珥斯，说另外一个人如何诽谤他，毁坏他的名誉。

塞珥斯说，这个人的做法显然不对，但从另一个方面，你遭受这样的诽谤，也不是没有理由。

这个人有些委屈地说，我无辜遭受诽谤，难道还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塞珥斯说，至圣者准许临到你的一切，都不是没有理由。祂让你听见这一切攻击你的话，是要教你学习一个功课。这功课比你的名声更宝贵。这功课就是，当人批评你的时候，要默默无声。从实际情况来看，你显然还没有学会这个功课。

看到这个故事，我想，与提升争辩的能力相比，也许我们更需要沉默的功课。

如果把争辩比作冰山一角的话，沉默显然是沉浸在海面以下的巨大山体。

与一个为自己辩白的人相比，在一个面对攻击沉默无声的人身上，我们能看到更深沉的力量。

当砂砾侵袭河蚌的时候，河蚌并没有挣扎，而是保持包容和沉默。就这样，进入河蚌肌体的砂砾渐渐变成珍珠。

与自然界的河蚌相比，拥有灵魂的人类，更需要把诽谤变为珍珠的沉默的力量。

我很喜欢法国画家米勒画的一幅油画《剪羊毛》。

画面上，农夫用手抓住一只绵羊，农妇则手持剪刀，把羊毛一片片地剪掉。那只羊顺服地躺在那里，头安静地垂下，一声不吭。

米勒藉着这样一幅乡村小景，表现的乃是一位义者的忍耐。当这位查不出任何罪孽的义者遭受不公审判的时候，祂并没有为自己争辩，而是像羊在剪毛的人手下无声。

因我所遭遇的是出于那至圣者，我就默然不语。

                从恶梦中醒来

那是我很小的时候，大约有五六岁吧，有一天，我一个人去老宅拿东西。

老宅在一条胡同里，有两扇厚重的木门。我翘起脚，使劲去够高高的门环。

这时候，有一个老太太从胡同口走过来。

长长的胡同里一片寂静，只有我们两个人。

那个老太太是地主的老婆，孩子们都称呼她“地主婆”。而我是一个贫农的孩子，我们分了地主家的财产。

当老太太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我回过头来，偷偷地看了她一眼。

没想到，那个老太太正用带着怨气的目光狠狠地盯视着我。

我惊慌失措，急欲逃走，偏偏木门又打不开，感觉到背后，那怨恨目光向我一步步靠近。

这是我常做的一个恶梦，每次都会从这个最危险的时候，从梦中惊醒。心怦怦直跳，身上满了汗水。

和朋友们在一起聊天的时候，也有人会提起自己做过的恶梦。

不少人做过相似的梦，梦到自己坐在考场里，拿起试卷，发现一道题也不会做，眼睁睁看着交卷铃响起了，从梦中惊醒。

人生有三道最难的题目-----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我是谁？多少人穷尽一生，也找不到答案。眼睁睁看着终场到了，是否能从梦中惊醒呢？

梦真是非常奇怪的事情。尽管非常荒诞，却是那样真切，仿佛和真实的生活一样。

人的生活岂不是也充满了荒诞和恐惧吗？

作家冯骥才在《一百个人的十年》中，记述了这样一件真实的事情。

文革期间，一个8岁的小女孩被怀疑写反动标语，打成反革命，当作囚犯关起来，而常常押到台上去批斗。

有一天，有人把小女孩从监狱里提出来，说是当天要枪毙她。小女孩哭着说，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了。

她后来回忆说----

我被他们带到刑场，一片大开洼地，和几个真要枪毙的死囚排在一起，背后是大土坑，那些犯人都给绑着，没捆我，可我吓呆了。对面一排人拿枪对着我们，其中一杆枪对着我的脸，我忽然看见不远一群人中有爸爸！后来才知道他们在逼爸爸，叫他承认是他叫我写反动标语。我放声大叫爸爸，要跑过去。这时管执行的人大减一声：‘放！’

“‘砰！’地枪响。我旁边那排犯人突然像柜子一样‘哐当’全栽倒。一个脑袋打飞了，像个大血蛋飞得老远。我吓得原地没动，以为自己死了。眨眨眼，动动嘴，好像全没知觉了。只见爸爸张着大嘴朝我跑来，扑向我，一下把我紧紧抱住。我说：‘我死了吗？’爸爸说：‘没有，孩子，你别怕，他们这是逗你玩呢，这些人都是假死！’我听了，噗地笑了，脑袋扎在爸爸怀里。我真的以为这一切一切，都是哄我玩呢……

这个女孩的经历，岂不比恶梦更可怕？在那场风暴中，多少中国人忽然坠入一场恶梦？

如果说那些无辜的人忽然坠入恶梦，那些作恶的人呢？

他们在骄傲和狂妄的梦中，掉在沉沦之中。他们被惊恐灭尽了，转眼之间成了何等的荒凉。

人睡醒了，怎样看梦，在至高之处有一双眼睛，也必照样轻看他们的影像。

在这个世界上，多少人生活在虚幻中；多少人直至死亡，也没有从梦中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