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为张吉祥在陪伴麻风病康复老人

《境界》独立出品【90后】

文| 赵杰

90后张吉祥一直是“双面人”，表面顺从父母，背地抽烟喝酒什么都干。做过传销，还离家出走。到麻风病村开始有感恩的心，说：“神借麻风病人让我知道，自己才是真的麻风病。上帝通过他们来医治我。”父母受儿子影响，卖了家中的饭店，决定一家人服事麻风病人。

10月18日，第一次见到张吉祥，言谈举止成熟稳重，看起来阳光而又平静，以为年纪应该在三十出头。不料想谈话间说到年龄，才知道他是1990年生，服事流浪者和遍布中国各地的麻风病人竟已逾五年。

五年，对于一个初入社会的年轻人，意味着可能刚刚脱离职场稚气跻身中层序列，也意味着从一无所有到自食其力小有积蓄，还意味着正式在“五子登科”的人生道路上奋力扬鞭。11月将满26岁的张吉祥和他背后的数十名“90后”，正在与这样最正常不过的人生路径背道而驰。多少同龄人在灯红酒绿的城市里通宵打电玩、K歌买醉的时候，他们九点一起学习完《圣经》入睡，早上四点钟起床一起灵修祷告。

“我们没有工资，也从来没有考虑过钱，”他说这句话时笑得很灿烂，“我们可能与这个社会是脱节的，甚至是格格不入，但我们体会的是无比的平安、喜乐和充实。”他们一无所有，只有一位位肢体残缺的麻风病老人陪伴，还有耶稣。

2010年5月，和父母大吵一架离家出走的时候，张吉祥丝毫想不到这会成为自己人生的180度转折点。

此前，他的人生以一个“双面人”活得自由自在。自幼生长在陕西铜川一个基督徒家庭的他，很懂得在表面上顺从父母，礼拜天也会在教会规规矩矩地坐个开头，然后借故中场开溜，跑回到同学、朋友中间尽情撒欢儿。“我的父亲作为基督徒，什么恶习都没有，而我抽烟喝酒什么都干，但又很会在父母面前隐藏，”这样的个性使张吉祥颇有好人缘，各路朋友都结交，同时也成了父母面前努力压抑着内心叛逆的“乖孩子”。

也是这样的两面性，导致他在成长过程中踩出了时而交叉时而平行的双轨道。13岁坚决不想读书，最终经父母同意辍学做零工。一年后又意识到自己必须有知识，15岁再返校读初中，并且考上了高中。但因为底子太薄，发现越来越跟不上同学的步子，就再度离校打工，做保安，并于17岁接受父母建议受洗。

“虽然受洗了，也相信有神，但这位神在当时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张吉祥回忆说，偶尔有人问他为什么信耶稣，他会不假思索地回答：“因为父母信，所以我也信。”彼时，他内心的价值观还完全是属世的，“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人生的价值就体现在要么有钱，要么有权，要出人头地，所以当时一门心思就是赚钱。”

2009年，19岁的张吉祥经朋友介绍，前往甘肃“经商”，事后发现是个传销团队。虽然因为他的聪明加上好人缘，还是赚到了一些钱，但也仅仅是勉强糊口。一年后经父母劝说回到家中，不仅没有出人头地，连朋友也躲他远远的，“感觉什么都没有了”。同时，他感觉父母看待自己的眼光也变了。“他们经常对我进行说教，这种唠叨多了，我就感觉非常压抑，实在忍受不了，”“乖孩子”爆发了，要离家出走，“那次我下定决心，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他谁也没有联系，一个人到西安，找到一个网吧管理员的工作。

张吉祥在这间网吧平静地度过了三个月，重新结交了一些新朋友。有一天，身边一个经常帮助他的大哥得知他是离家出走，就给他说了一句话：“不愿意孝敬父母的人，我也不愿意和他做朋友。”

这句话扎疼了这个男孩的心，当天晚上他开始回忆从小到大父母对自己的各种好，忍不住给母亲打电话道歉，再次回到家中。

在家里等候张吉祥的，除了父母，还有一位叔叔。“他恰好住我家，恰好刚刚从一个麻风病村回来，恰好碰到回家的我，”种种“恰好”把这个心思意念刚刚回转的“浪子”，带进了陕西的一个麻风病村。

所谓麻风病村，主要居住的是幼时因感染麻风病菌而被强行隔离并集中收治的人。这些人如今都已老迈甚至去世，虽然身上的病菌已经被消除，但几乎所有人都已因手足溃疡或伤口癌变而变得肢体残缺，许多人生活不能自理。

在麻风病村的三天，张吉祥了解到，这里的病人在染病时比自己当时的年纪还小很多，但是被迫离开家庭和亲人进入偏僻的隔离区，慢慢衰残。“我当时就想，我有手有脚，父母也健在，实在太幸福了，感觉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那么糟糕，开始有了感恩的心。”三天探访结束，心态变化的他回家，在父母开的饭店里打下手并学厨。工作之余比较固定地去教会，但还是听不进讲道。

就在张吉祥的生活开始波澜不惊地往前行进时，2011年2月，一位远方的阿姨正离开所服事的麻风病村，应邀踏上前往他所在教会的火车。这位阿姨在教会分享了自己的事工，结束后，“只有我父母主动邀请她到我家，并且在临走时要我去送行。”到了火车站，这位阿姨郑重向张吉祥发出邀约，希望他前往麻风病村看一看。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几天后，21岁的张吉祥背起简单的行囊，到了麻风病村。在那里，他第一次主动读《圣经》，第一次主动祷告要把自己献给神。有一天，在大家一起查经时，带领同工讲到了耶稣再来的事，“我当时就想：耶稣再来时我会在干什么？”这个想法令他坐卧不安，“我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像以前那么生活了，不能再游手好闲浪费时间了。我决定好好服事神。”

与此同时，他被邀请他的那位阿姨的见证触动了。这位阿姨腿脚有点不灵便，走路一瘸一拐的，有一次她外出回去已经是晚上过了老人们睡觉的时间，但大家都在门口等着欢迎她。“我当时就想，这个世界上，一个人要受人尊敬，多半靠的是金钱和权力，但这个人这么不起眼，却这么受人尊敬，我要成为这样的人。”

事后张吉祥了解到，这个阿姨是2009年第一个到当地麻风病村的，当时这里的人都不接受她，但她挨个去帮助，直到后来所有人都向她打开了心。“我从她身上似乎看到了活着的耶稣，这次经历，也使我开始感受耶稣和我之间的真实关系。”

不过，内心立志和行动上委身之间尚有差距，横亘其中的鸿沟，令如今的张吉祥忍俊不禁：“我当时唯一的遗憾就是觉得不能和昔日好友们一起玩了。”

就在内心进退两难时，他恰好灵修到上帝呼召亚伯拉罕、大卫、以利亚。其中一份辅助灵修材料里写了一句话：有谁愿意为了神而放弃自己身边的亲人和朋友呢？这句话直直地扎到了张吉祥内心最深处。“我就想，这不就是我想的问题吗？难道神真的呼召我了吗？”随后的祷告中，他确定这是神给自己的证据。心里又升起一个念头：年轻人应该成为服事的榜样，我要立志服事神，给麻风病人传福音。

念头一起一落之间，张吉祥已经成了麻风病村服事团队的一名小同工。

张吉祥最早去的是泰兴麻风病康复村，但带领同工没有直接安排他服事麻风病人，而是派他去了广东，参与扶助流浪者事工。

“刚到广州，我有点懵，”张吉祥坦言自己当时有点事与愿违的拧巴感，这种心思被带他的弟兄看出来了。对方对他说了一句话：“你在一个地方服事，如果满心想的是其他地方的事情，就一定做不好任何事。”这句话使他至今都坚定一个信念：“到一个地方，就好好专心服事，无论服事内容是什么。”

流浪者事工的发起是因为从2010年开始，陆续有流浪者慕名前往麻风病村乞讨，服事团队开始对这个群体投入关注，并派同工专门负责。

第一次服事流浪者，张吉祥真实体会到了什么叫“厚着脸皮、硬着头皮”。当时他和年长的同工一起上街，看到一个流浪者，同工就让他上前帮忙，“那真是一场极大的挑战”。经历了一番激烈的心理斗争，他终于硬着头皮上前，关心地问对方需要什么帮助。迈出这一步之后，他的流浪者事工从此展开，四个月时间，凡是流浪者集中出现的地方，他都去过了，一些流浪者还和他称兄道弟。

没有名字、没有声音、没有生存能力、大小便失禁的流浪者小甲，就是在这期间被抱回来的，同工在汽车站看到他时，这个大约十五六岁的男孩正伤痕累累地躺倒在地，满身大小便。张吉祥给他洗澡、换衣服，和他住一个房间，每天带他吃饭、下楼散步。“就是这样一个孩子，你对他的爱他都知道，”张吉祥说，每次几个同工一起伸手问他要和谁一起散步，“他都会紧紧抓住我的手。这让我很感动，也很受鼓励。从那时候我知道，你对任何一个人的爱，都不会白白的。”

后来事工转回山东，张吉祥一直带着小甲，直到有一天，这个孩子去世，又亲手把他埋葬。“我那时候常常想，有一天到了天国，我们肯定能彼此相认。”

和小甲一样受到照顾的，还有阿乙。张吉祥最早看到阿乙时，对方正躺在大马路上，瘦得皮包骨头，就征求他同意带他回住处。一回到出租屋里，收留的其他流浪汉都要离开，一问大家才知道阿乙是肺结核患者，都怕被传染。“我们就另外租了一个房子照顾他，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即便被传染也要把福音传给他。”张吉祥说，后来阿乙告诉他，当初同意被收留的原因是他们是基督徒。因为二十年前，有个阿姨曾经给她送过饭食，并告诉他耶稣爱他。信主后的阿乙在那里居住了几个月就去世了。

“服事流浪者过程中收获到最宝贵的，就是把自己看得更低，把自己想成一个流浪者，和他们一样生活。只有你和他们融入到一起时，才能赢得他们的信任，”张吉祥在这个过程中真正理解了耶稣关于爱人如己的教导，“和他们一起生活，进入他们的内心世界，然后才能给他们传福音，这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

许多人问及张吉祥和团队的服事，常常会关心一个问题：钱从哪里来。“我们真的没有考虑过钱的问题，”张吉祥笑着说，在广州他们每个月的房租是三千元，加上其他开支都不是小数目。但他们身上常常没有多余的钱，最严重的有一次所有人只有两百块钱。“我们该怎么服事还怎么服事，把钱的问题交给神，结果该交房租头一天就收到了一笔奉献款，刚好解决了所有的需要。”

“如果有太多担心，这份事工根本无法展开。但我们做好神托付我们的事，我们所需的一切神都必然看顾。”张吉祥说。

服事流浪者一年多之后，张吉祥回到了麻风病村。负责的年长同工告诉他一句对他影响至深的话：“服务老人是我们需要去尽心做好的，但在服务的基础上，切记我们都是传道人。”配合这句话，这位大哥要求他记住哥林多前书14：1的经文：“你们要追求爱，也要切慕属灵的恩赐，其中更要羡慕的，是作先知讲道。”

这样的事工教导，确定了麻风病村服事团队的生活：每天九点前一起学习《圣经》后睡觉，早上四点起床，五点开始一起灵修祷告。每个人都自发地背诵经文，系统地记忆神的话语。如今，张吉祥已经承担起了一部分讲道的工作，同时也到全国各地教会做见证和讲道。

但和流浪者关怀事工不同，服事麻风病人更多的时候需要的是忍受孤独和攻克己身。“我第一次为一位老人包扎伤口时，就暴露出内心自私抵触和惧怕的罪，当时就有一个念头冒出来：‘我该如何对付自己的罪？’”

他清楚记得自己被安排为一位老人清理伤口时，内心泛起极其不情愿的情绪。“当时我就明白，神借着这些麻风病人让我知道，表面上看好像是我在服事麻风病人，但其实是他们医治了我。我们看到这些人，才知道自己才是真的麻风病，我们里面的麻木，使我们真的不会关心周围的人，他们伤口的麻木就是我们里面的麻木。上帝通过他们来医治了我们。这时就发现了自己的自私，就立志要改变。”

就在张吉祥思考对付罪的时候，一个弟兄私下和他分享自己被情欲试探的软弱经历。他当时就想：这事如果临到我，我怎么办？神是不是通过这件事提醒我呢？随后马上想到神的独生子耶稣为自己死，为的是恢复我的圣洁身份。“我和十字架上的耶稣之间的关系，一下子紧密起来，我也知道了对付罪的力量源头。”

此后，“我发现许多困难事工都可以心安理得地做好了，比如为麻风病人接大小便。一般人会觉得比较脏和累，但我心里再也没有这种想法，只是想到要解决他的困难。”

到滕州麻风病村安顿下来不久，2012年，张吉祥就有了一次颇感灰心的深刻经历。当时同工都离开了，他一个人要照顾一位躺在床上大小便不能自理的老人，十几天里就像一个机器人一样包扎伤口、接送大小便，就觉得很无聊。这个麻风病村门口就有一条马路，铁门出去就是花花世界。他有时候忙完了就出去转一圈，倍感孤独和低落。

有一天给老人喂饭时，张吉祥内心油然而生一种感动：“这个老人如果去世了，就再也没有机会给他喂饭了。我的恩典是不是就结束了呢？我到底为何到麻风病村？”他心里一紧，决定训练自己学会面对孤独，一个人认真读经、祷告，“真的把老人当做耶稣去对待，去服事，内心起了很大的变化，不再纠缠在自己的感受里”。陪伴着老人的读经、祷告声，成了张吉祥这几年的服事生活中最美好喜乐的一段时光。

“这件事之后，再也没有什么事情使我动摇失落过。”张吉祥说，其中包括每天要用手为一位无法正常排便的老人掏大便。

“我儿子变化太大了，他做的我做不了”

随着事工的拓展，张吉祥走过了全国大大小小近百个地方的麻风病村，他随身带着的一张中国地图上，密密麻麻画满了圆圈，注明每个地方的病人数量和同工人数。

就在他和同工一个个圆圈画过去的时候，一则网上的消息引起了他的注意。消息很简单，只是提到一位当地领导人去山上探访孤寡老人。“我们就想，为什么山上会有这样的老人呢？”张吉祥说，大家隐约感觉那里的老人需要帮助。

随后，他和一位同工一道，一路打听询问到了那座山上，遇见了“有生以来最让我难以接受的老人”，其中一位老人的两个脚踝已经腐烂，里面满了蛆虫，最后清理出来有一两百条。屁股上还有五个无法愈合的褥疮。这里一共有七个被隔离的因麻风病而残疾的老人，有一位失明的，一位失去双脚的，一位没有双手的，他们同住在山顶的一个房间里，没有电，没有自来水。

张吉祥把这个房间旁边放煤炭的小窝棚收拾了一下，住下来。每天为房屋装玻璃，打扫卫生，走电路，挖厕所，修路，二十多天才收拾停当。不久之后，当地一名记者得知这个消息，发了一条个人微博，遂引发各界高度关注。当地政府就赶紧把这些老人转进了附近的麻风病康复村。

“遇到这样的病人，条件很艰苦，但我们必须做工，否则他们等不及我们，会没有听到福音就去世，”张吉祥一边说，一边打开电脑上的PPT，各个麻风病村的老人接受施洗的照片出现眼前，他们许多人没有四肢，甚至没有了双眼，但他们拥有的是一张张喜乐的笑脸。

这种事工还引起了周围人的关注。有一次，张吉祥和同工在县城坐公交，突然有一位老人站起来说：“你们就是照顾麻风病人的那群孩子吧？”确认后，老人翻遍身上的钱包口袋，把所有钱都奉献给了他们。

2007年开拓这项事工的初期，一切并不简单。“早期的同工大哥告诉我们，起初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给这些老人传福音，后来决定先解决他们最大的两大困难，就是吃饭和上厕所，”张吉祥说，这些老人许多都是被截肢的，他们吃饭要趴在地上，上厕所更是大难题，事工就从安装坐便器和订做桌椅板凳开始，一切就绪之后，竟然有老人主动要找他们，“他们听说这些人是基督徒，就要问问耶稣是怎么回事。”

张吉祥所在的事工团队从一开始就准备了专门针对麻风病人的经文，其中有哥林多后书4:16-18节：“所以我们不丧胆。外体虽然毁坏，内心却一天新似一天。我们这至暂至轻的苦楚，要为我们成就极重无比永远的荣耀。”老人们读了之后一下就能接受，根本无需解释。还有撒母耳记上2:8：“他从灰尘里抬举贫寒人，从粪堆中提拔穷乏人，使他们与王子同坐，得着荣耀的座位。”老人们就会觉得自己就是这贫寒人和穷乏人，原来上帝这样爱他们，就很容易接受福音。

服事期间，张吉祥的父亲曾经前往探访，“后来别人告诉我，我父亲说儿子变化太大了，我做的事情如果让他来做，他根本做不来。”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些话，“我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真的变化了。”

如今，张吉祥信主近25年的父母受儿子的见证影响，已经卖了家中经营多年的饭店，决定一家人一起去服事麻风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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