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母亲和女儿是相爱相杀的关系?针对朋友的牢骚,作者将自己与母亲恢复亲密的历程娓娓道来。原来就是倾心守候,忍耐照料,在母亲处境艰难的时候挺起担当的脊梁,让病床化成方舟。印证了那一句:爱能遮掩一切过错。
掬月之舟
李颂
音乐来自 小羊诗歌
电话里,大学同学苏苏说,清明假期回家,父母继续催婚,一家人不欢而散。她晚上自个儿去看了《你好,李焕英》,在电影院的黑暗里,放开好好地又笑又哭了一通。
她问我,你呢,回家的感觉怎么样?
这封信写给她。
一
苏苏,去年五月,我妈妈动了个小手术。
出发前准备,先上网查“住院攻略”,还真有网友详细列出住院必备物品和注意事项。按照清单对应装好物品,灰色旅行手袋渐渐鼓起。本还打算带个小花瓶,插上几朵鲜花,放在病床前的柜子上。
妈妈说,我看你不是去陪床,倒像去旅行。她平日走路带风,精干利索,打电话声音洪亮。手术那天,这个形象轰然倒塌。手术室门打开,王熙凤进去,一小时后,林黛玉出来。麻醉药效散去,中年林黛玉躺在病床上哀哼:“哎——哎——哎,赶紧,把止疼药拿给我吃……”
我担心晚上妈妈不适但忍着不叫醒我,当晚睡在她床尾。
躺下,睡不着。
上回和妈妈睡在一起是什么时候?大概十多年前吧?我和妈妈是欢喜冤家,我离家十多年后又相聚。“以前你不在,我最怕在家倒下,臭了都没人知道。”妈妈由衷地欣慰,“你回来了,这下就好了。”
那画面,多像电视剧里的母女情深,来,妈妈的怀抱让你遮风避雨。现实却是,妈妈每次投向我的不是怀抱,而是一个巨大的NO。
妈妈父母早逝,成绩优异,高中因贫困而辍学,口口声声说自己“最喜欢钱”,这份渴望背后,是她心中最深的痛
对于那个十五岁的姑娘来说,家里没钱,不得不收拾书包走出教室,离开校园那条路的每一步,在她心里撕开道长长的口子。这个因为贫穷,和大学擦肩而过的伤口,太痛,太痛了。为了避免人生再经历这种痛,妈妈的心向大脑发送了一份人生指南:“有钱才有未来,才有安全感,才有一切,因此人的价值在于其经济实力。”妈妈半辈子为此奔跑,她的聪慧、勤奋、果敢在家族中有口皆碑,她自己也颇引以为傲。
生活却如走进一个陌生的胡同,走着走着,拐角和路口总不期而至。妈妈没想到,女儿人生岔路口的关键选择,处处都站在她对面,她困惑、无奈、愤怒。
母女情总还是来往流动。冰箱里,妈妈来放过一盒又一盒红烧肉。她家里缺什么,我也比她清楚,没等她开口就及时添置。彼此都努力想通过生活上的付出,去弥补在其他方面让对方感到的无奈和失望。
妈妈期待女儿听话,按照自己的设想走向幸福大道。女儿渴望妈妈的接纳和认可。我们自认为深爱对方,但在对方身上的那份期待却如水中捞月,越努力,越失望。
日剧《母亲》里有个绝妙的比喻:母亲和孩子,就像是在温水和冷水混杂的河里游泳,互相拥抱和互相伤害中间是没有界限的。
本该最贴心亲密的关系,怎么会这样?也许,金字塔顶的精英,大概能让父母满意吧?看向四周,这家儿子是成功商人,令希望其当老师、成为知识分子的父亲一脸不屑。那家的女儿如期结婚生子,父母又对女婿颇有微词。
家人,到底意味着什么?
有多少人结婚,是因为不喜欢出生的那个家,希望创造一个理想的新家?最终,那份期待得到满足了吗?既然如此,当初上帝为什么不把彼此是理想型的父母和小孩匹配成一家人呢?
医院的病床真是个奇妙之处。母亲和孩子的第一次分离不就开始于此?本来躺在她子宫里的我,被剪断脐带,躺在了她怀里。那时,母女二字是一份喜悦,是来自造物主的礼物。环抱婴孩,母亲们喜极而泣,那画面会不会是某种预告:将来,这个孩子会带给你喜悦,也会带给你痛苦。
“世界所有的爱都是以聚合为目的,只有一种爱以分离为目的,那就是父母对孩子的爱。”英国心理学家西尔维亚·克莱尔如是说。但有时不愿分离的,不只是父母,孩子也一样。
离家在外,起初,我虽然一直口口声声喊着要自由,要独立,但在信用卡无法按时还款时,朋友打来电话邀请旅行时,还是会拨通手机里那个号码。幸好妈妈够“小气”,不是位有求必应的母亲。
成长要付出代价,要遭受现实压力的碾压。是我自己享受待在安乐窝里,不愿离开。虽不至于“啃老”,但也确实得到了许多不劳而获的虫子。曾安慰自己,父母有能力给予,孩子感恩接受就好,没必要矫枉过正、过度自省吧?
一辈子走路,或者冒险学习飞翔,其实,是小鸟自己的选择。成年子女过度依赖,难免让父母产生这样的感受和看法:眼前这个孩子,不管生理年龄多少岁,依然是那个嗷嗷待哺的小孩,他还不成熟,无法承受压力,无法被信赖,无法对自己的生活负责,他还需要我。
他们也为此挣扎和担忧,但“我正被孩子需要着,也只有我能帮上孩子的忙了”“无私付出就是爱”“家家都这样”“翻脸没人给我养老怎么办?”……虚假的意义感、阿Q精神、安全感的需要,成为他们的麻醉剂。
原来,心里和父母的那根脐带没有剪断,精神上和父母没有分离,是我的选择。我需要负的责任更大
“为什么看见你弟兄眼中有刺,却不想自己眼中有梁木呢?”人心如深水,被光照亮才看得清楚:别人的问题是小问题,而我自己——才是那个大问题。
妈妈动了动身子,咕哝一句,将我回忆的时间线拉近。据观察,每个家里,要么为这,要么为那,亲子必有一战。人其实无法给予另一个人完全无条件的爱,付出,总希望被看到、回应,甚至是回报。
心和心相遇,足够碰撞得够多,够深,疼痛是不可避免的。我们可以和陌生人挥手再见,和朋友知己分道扬镳,和爱人惜别分手,但我们这辈子无法避开家人。家人,并不仅是户口本亲属关系下的称谓,更是生命共同体——我们在一艘船上,没有人可以轻易下船。
即便是被称为伟大的特蕾莎修女,通过日记走进她的心,在那里,同样也有着黑暗、无力感、人性挣扎。人可以成为那份伟大的美好影子。献身于比自身更崇高或神圣的目标,甚至付出生命,舍生取义,古往今来的确是有的。但光明为黑暗而死,国王为乞丐而死,伟大为渺小而死,神圣为不堪而死。恕寡闻,我知道的,只有一位。
客西马尼园子里,深夜暗如鬼魅,祂人生的至暗时刻就要来到。
“阿爸,倘若可行,我可以不死吗?”祂俯伏在地,心里极其忧伤。
这大概是世界上最残忍的父子对话。
二
婴孩来到世界的第一件事,是睁开双眼。约翰·伯格在《观看之道》中提出:“观看先于语言。我们用语言解释世界,而观看确立了我们在周围世界的地位。我们只看见自己凝视的东西。凝视是一种选择行为,我们关注的从来不只是事物本身,我们凝视的永远是事物和我们的关系。”
如何看自己、看别人,将决定我们与自我、与他人的关系和随之产生的对话。人所处的位置决定观看的角度、视野,也会使人产生不同的眼光、感受。除了生育,这是妈妈人生第一次住院。术后恢复的日子,妈妈几乎终日躺在病床上,也许由于一眼望出去只能看到自己的脚,心也跟着丈量出自我的有限。那双想将一切握紧的手渐渐松开。
我是个病人,什么也做不了。
这份孱弱,这种对生命掌控无力感的认知,反而产生出一种力量,让妈妈的信仰基石开始颤动:钱,果然无所不能吗?医院里,男女老少,一张张愁苦的脸,身着统一条纹白衣,自诩地表最强存在的人类,竟然被渺小到肉眼甚至看不见的东西击倒。
人定胜天,又乃何等狂妄的宣告?
是否,人生里某些东西也如麻醉剂、止疼药般,欺骗、迷惑着我们的大脑和感觉,短暂抚慰疼痛,那患处其实正在汩汩流血。麻木,无感,是多么危险。
流血的伤口、困惑无法平息、深切的渴望,都不会令人心旷神怡。于是,奋力一抛,想把它们扔得越远越好,眼不见心不烦,继续低头捡拾脚下贝壳,看向左右同伴,亦皆如此。我忙,故我在。直到有一日,风浪袭来,避之不及,原来扔掉的又被吹到眼前。别怕啊,一处伤口,一个问题,也许意味着有个很深的需要,渴望被看见、承认,被处理,被医治。
被风浪吹倒,未必是坏事。躺下,得以收获一个谦卑的角度,抬头仰望。
除了信赖、顺从尽心诊疗的医护人员们,躺下的妈妈第一次,开始信赖、依靠女儿。虽然女儿个头早已比自己高,但在她心里,还是那个不肯去幼儿园,追着自己自行车边哭边跑的娃娃。
“她没办法自己判断什么是值得交的朋友,所以我为她制定了择友标准:只跟学习好的孩子玩。她没办法判断什么是有前途的工作,所以我为她填好大学志愿表上的专业。”
躺下,才发现女儿变大了。那张娃娃脸,拿着纸笔记录医护叮嘱的注意事项,跑前忙后,安排、预备从早到晚,每个诊疗、复查步骤需要准备的物品,从家带的东西统统派上了用场……女儿是什么时候,从那个“感觉靠不住、一事无成”的孩子,变成了眼前这个有条不紊、无微不至照顾她的大人?
她看女儿不一样了。
当年那只执意离家外出上学、工作的小鸟,在与家人分离的岁月中成长,学习飞翔。“我都是为了你好”,会不会对孩子来说,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其实另有一番评判之道?
出院前夕,插曲突然而至。妈妈午睡起来,药物反应使她突然失禁,还没等她进洗手间,秽物滴淌在病房地板上。妈妈倍感难堪,在洗手间里破口大骂。异味扑鼻,我赶紧处理地上的狼藉。她出来后,隔壁床阿姨相劝:“你呀,怎么这样骂女儿啊,人家跪在地上给你擦来擦去的……”
妈妈不吭声,慢慢挪到病床躺下,闭上眼。
当晚,我从医院回家,大哭一场。如此尽心照顾妈妈,为何无故挨骂?我都这么大了,为什么和妈妈之间一出问题,心还是那么疼,感觉痛不欲生呢?
“你回家去,到你的亲属那里,将主为你所做的是何等大的事,是怎样怜悯你,都告诉他们。”主啊,在退修会那周里,明明是你用这节经文引导我回家的啊,难道是我听错了?我不是正在用爱的行动告诉妈妈,这些年,你是如何恩待、怜悯我吗?
神看着一切所造的都甚好。神看着一切所造的都甚好。神看着一切所造的都甚好。心里,这句经文一直重复,重复,再重复。
对啊,上帝不是早就邀请我,用祂的眼光来看自己,看别人,看一切了吗?人是神照着祂自己的形象造的,人的罪性、黑暗让这个形象斑斑点点、面目全非,上帝就使祂——那无罪的,替我们成为罪。人若接受祂,就有了新的生命,与上帝、与自己和好的生命。我通过妈妈来到这个世界,但妈妈的看法并不能定义我是谁。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全由上帝来判断。
嘀嗒,嘀嗒,嘀嗒,这个新生命的时针分针,天天都需要被校正,否则走着走着就失去准度,乱了节奏。
第二天大清早进到病房,妈妈一脸意外,表情欲哭:“小宝,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我昨天那样骂你……”
“我晓得的,你那时候心里难受,骂人撒撒气。”
那晚,我和妈妈又睡在一起。后半夜,她睡沉过去,整个人松弛、柔和起来。静谧中,我们母女仿若回到当初进入对方生命的那个起点。只是位置调换。此刻,她是那个孱弱的婴儿。
月光落在白色棉被上,随着妈妈的呼吸起伏,一下一下,温柔如微澜,我被这光抚摸着,仿佛和那位神圣的伟大有了通感一般,确信在这个空间里,此刻,不仅只有我和妈妈,还有祂,我们母女正被拥抱在一种难以言说的同在里。儿时和小奶狗四目相对,幸福;高中作文参赛得奖,很有成就感;被心仪男生表白,甜蜜……生命中一切的美好,都无法和这静谧的同在相比。我不会再患得患失,因为这份爱不会止息,这场烟火不会落幕。
也许,人总是要先离开家,然后才能回家。我想起那年,刚毕业不久,妈妈摔断了手,她打电话来希望我回家一阵。当时我手头上正负责个项目,因为缺乏判断力,当时觉得要是没了我,这个项目估计就黄了,其他人怎么办呢?最后没有回家。后知后觉才明白事实并非如此,这个世界少了谁不继续转呢?但妈妈只有一个女儿。
母女二人的回忆里,这件事成为我们房间里的大象,避之不提。在我心底,这份内疚感从未消失。也许,妈妈对我那些不满的抱怨,其实是那颗受伤的心发出的微弱呼喊。
原来,需要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啊。
妈妈如期出院。从那之后,说到女儿,她变了语气:“平时那么爱干净的小宝,跪在地上擦来擦去……睡在我脚头……这下我晓得了,这个姑娘靠得住。”
我知道,不是我靠得住,是上帝给了我一个机会,用这段医院之旅,替换了那个遗憾。病床成了方舟,它邀请我们和好,赎回了我和妈妈的记忆。
苏苏,是的,家,有时候也会带给人痛苦。但亲爱的苏苏,你是否愿意对上帝有一点点期待?期待在祂手里,痛苦之处成为生命方舟,在那里,遗憾得以修正,破碎起死回生,回忆重新改写。黑暗中,我们被光照亮双眼,发现一身都是月。我如此相信,是因为那晚祂做出了选择——
耶稣说:“然而,不要照我的意思,只要照你的意思。”
|—作者介绍—|
自由撰稿,兼职编校书籍。曾在媒体工作数年,对人、故事兴趣浓厚。喜欢咖啡香、纸质书、畅聊、游泳和旅行。
整理人:活水姊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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