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9年1月3日，在意大利城市都灵一个广场上，宣称上帝死了的哲学家尼采看到一个马夫疯狂抽打一匹拉车的老马。他冲上前去，抱着马的脖子痛哭失声。

精神崩溃的尼采被紧急送往耶拿大学精神病院。后来，他一直在母亲和妹妹的照料下生活。十一年后，他病逝于德国魏玛。

尼采抱马痛哭，被视为哲学史上重要事件。尼采崩溃了，那匹马和抽打它的车夫又怎样了呢？

2011年，匈牙利著名导演贝拉.塔尔拍摄了电影《都灵之马》，把镜头对准这匹老马和车夫。这部影片获得第61届柏林国际电影节评审团大奖。

都灵广场上发生的事让性格阴郁的老车夫受到惊吓，他驾着马车离开城市，回到自己居住的地方。他简陋的房屋矗立在狂风呼啸的荒野上。

这部长达近三个小时的电影，用三十几个单调的长镜头，表现的了老车夫及其女儿与那匹老马在六天里的生活。老人一只胳膊残疾，需要女儿照顾才能穿衣服。他性格孤僻，女儿也沉默寡言，两个人对话极少。他们每天忙碌，就是为了肉身活着。忙碌之外，就是近乎枯寂的呆坐，聆听大风在荒原上呼啸。

有网友用这样几句话来概括这部电影的主要内容：“看你套马车，看你赶马车，看你卸马车；看你穿衣服，看你脱衣服，看你洗衣服；看你煮土豆，看你吃土豆，看你吃完了；看你去打水，看你在烧水，看你水没了；看你大风吹，看你大风吹，看你大风吹……”

看这部电影，你必须要有耐心忍受漫长的枯燥。不少人声称看电影的时候，忍不住重重的瞌睡。然而，那一个个凝重的镜头却让人欲罢而不能，好不容易看完之后，那单调的旋律和苦涩的味道，长时间驻留在心头。

这部电影对每一个细节，拍得都凝重而细致。它具有高度的寓言性质，在极简的情节里，表现的是人类背叛上帝之后，琐碎而绝望的生活。

车夫与女儿的生活极其贫苦，他们每天只能以煮熟的土豆充饥。电影几次细致展示了两个人吃土豆的情景。他们不需要餐前祷告，只是专心对付盘子里的那个土豆。剥去土豆皮，拍碎土豆瓤，然后蘸着盐或糖吃进肚子里。

土豆成了食物的象征。他们活着为了吃土豆，吃土豆为了活着，为了在这个没有目标的世界上艰难度日。他们吃的虽然简单，但足以概括世界上许多人的特征。无论吃的简单还是丰富，本质都是一样的，吃饭为了活着，活着为了吃饭。如此而已。

当人忘记上帝，只为肉身活着，无论生活贫穷还是富足，都只是消磨时光而已，几乎所有的事物都会逐渐变得难以忍受。

看着父女俩吃土豆的情景，不由想起耶稣的话：“人活着，不是单靠食物，乃是靠神口里所出的一切话。”（太4:4）

没有神的话，何以喂养人的灵魂？灵魂饥馑而死，肉身还有什么意义？

当然，父女俩除了吃土豆之外，还会去打扫马棚。然而，那匹老马自从都灵回来之后，再也不吃不喝，以至于当老车夫想要再次出车的时候，它枯瘦的身体再也拉不动马车。老车夫只好悻悻地把老马牵回到马棚里。

吃土豆以外，父女俩最大的享受就是喝白兰地酒。无需任何食材，无需举杯对饮，只是各自倒在自己的杯子里，端起来一饮而尽，然后对着窗外呆呆地发愣。

白兰地在这里象征着尼采所说的酒神精神，当人失去内在的源泉，只能靠酒精刺激生命的活力。

一天深夜，老车夫对女儿说，自己再也听不到虫子蛀蚀木头的声音了，他已经在这栋屋子里听了几十年。不仅虫子的声音听不到了，渐渐地，风声也停了下来，水井也枯干了，炉火也熄灭了。两个人不得不收拾行李，自己拉着车离开这里。

在长长的镜头里，父女俩艰难地拉着车，走过漫长而弯曲的小路，翻过那道山梁。镜头里只剩下山梁上的那棵树木，长时间孤单地伫立在那里。然而，出人意料地，父女俩后来又出现在山梁上，拉着那辆车又回来了，回到简陋的房屋里。

山梁的那一边发生了什么？在电影的结尾处，父女俩为什么又要回到这个没有生存条件的地方？观众心中充满困惑。

2016年3月，导演贝拉.塔尔访问北京电影学院，就《都灵之马》回答观众提问时说，父女俩之所以回来，是因为他们发现山的那一边也无法生存，这个世界已经无路可逃。

这就是尼采抱马痛哭的原因。没有上帝，何以能够忍受这个悲哀的世界？没有上帝，这个绝望的世界有何处可逃？

尼采晚年的时候，突然发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著作，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他在一八八七年二月二十二日给友人的信中说：

在几星期前，我连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字都不知道，因为我是一个不读报章杂志的懒书生。不料有一天我在一家书店看到了他的法译本名著《地下室手记》。这对我来说真是一种意外的发现，就如同我21岁时发现叔本华，35岁时发现司汤达一样。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中有一处情节。主人公拉斯科利尼科夫梦见自己回到童年，看到一个醉醺醺的车夫抽打瘦小的马，用鞭子照准它的眼睛猛抽。这个孩子难过极了，他冲到那匹奄奄一息的马前，抱着马头痛哭。

尼采抱着那匹老马痛哭，和小拉斯科利尼科夫抱马痛哭有什么联系？

贫穷的大学生拉斯科利尼科夫痛恨社会不公，他认为自己是个超人，可以为所欲为。当他因为自己的罪孽而走投无路的时候，借由妓女索尼娅，听到耶稣基督的福音。

为精神疾病所苦的尼采一生宣扬超人学说， 他大声宣告“上帝死了”，为许多疯子一样的人所推崇。他的学说成了希特勒和纳粹的思想支柱，最终在这个世界酿成了一场灾难。

尼采的思想受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影响。然而同样因为对生命的绝望，一个人走向基督，一个人却走向疯狂。

《都灵之马》开篇，以旁白的声音讲述了尼采抱着那匹老马失声痛哭的故事。他一边哭，一边喃喃自语：“妈妈，我错了，我真蠢。”

尼采还有回头的机会吗？没有上帝，谁能抚慰灵魂最深处的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