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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境界》独立出品【书评】
12月10日诺奖颁发。《我还是想你,妈妈》是今年文学奖得主阿列克耶维奇代表作:男孩被死去妈妈流血的滴答声唤醒;女孩哀求“不要把妈妈埋进坑里,她会醒来”;爬过死人堆的孩子,已知道死人不可怕,活人才可怕。苦难中我们最需要的,是一个如妈妈般的同在。
文/郭为
2015年12月10日,本年度的诺贝尔奖颁奖典礼照例在瑞典斯特哥尔摩音乐厅举行。今年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本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恰好颁给了擅长讲述战争题材的俄罗斯女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其代表作之一《我还是想你,妈妈》,真实地记录了孩子们眼中的二战。
一个叫热尼娅·别利克维奇的6岁小女孩对战争的记忆是:
战争,就是失去爸爸。黑暗的天空和黑暗的飞机。妈妈躺在路边,战士们把妈妈埋到了沙土里,小女孩和弟弟妹妹一起哀求着:“不要把我们的妈妈埋进坑里。她会醒来的,我们还要赶路。”
当我把书中的故事和妻子分享时,她伤心地哭了。在一旁玩耍的4岁女儿问:“妈妈,你怎么哭了?”妈妈把女儿拥入怀中:“宝贝,你还小,你还不懂。”
瑞典时间12月8日凌晨,阿列克谢耶维奇在斯德哥尔摩瑞典学院题为《失败的战争》的演讲中说:“经常有人告诉我,我所写的不是文学,是文献……不用发明任何东西。你必须如实写下来。需要一种‘超文学’,见证者必须说话。……我们在行刑者和受害者中长大。即使我们的父母活在恐惧中,他们也没有告诉我们这些,通常他们什么也不说。我们生活的空气已经中毒。邪恶时刻在注视我们。”
阿列克谢耶维奇笔下的战争根据受访者的口述记录写作,没有任何虚构的成分。里面没有名人和英雄,全都是默默无闻之辈,这些人更能代表战争中真实的生活。虽不是虚构,你读起来却发现这种叫作纪实文学的东西竟然比小说更离奇!所以《纽约时报》如此评论,“每一页都是奇异而残忍的故事”,她的作品不是虚构,却比虚构更不可思议。而人们之所以对这样的真实表示怀疑,大抵说明我们对人性的认识还不够深刻,最能令人惊讶的是人自己做出来的事。
还记得那张照片吗?叙利亚的3岁男孩艾兰·库尔迪(Aylan Kurdi)在逃亡的过程中,不幸丧生在地中海,幼小的身体被冲上土耳其海岸,这是今年一张让全世界心碎的照片。然而,在二战期间,仅在苏联死亡的儿童就有100万!
《我还是想你,妈妈》全书独立分成101篇,篇篇都是催人泪下的故事,主人公正是饱受战争之苦的孩子,只有2到12岁,“我是个没有童年的人,代替我的童年的,是战争”。如今这些孩子已经年过花甲,通过回忆呈现出第一部完全通过儿童视角再现世界大战场景的作品。这些孩子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战争,直到鲜血溅出在身边,他们吓得都不会笑了。
1941年6月的一天,敌机在轰炸,大地在颤抖,房子在燃烧。当德军飞机入侵苏联上空,机身遮蔽了整个天空,人们被黑暗笼罩的天空吓得魂飞魄散,一切像是在睡梦中,直到人们看到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无辜的孩子或在妈妈的怀里,或跟在妈妈的后面。读这本书时,这样恐怖的场景总是回荡在我的脑海中。我突然明白了此书暗红色封面的意义:一字一句都是用鲜血书写的。
当明斯克整个城市陷入一片火海,大火从四面八方蔓延开来,天空和街道弥漫着滚滚浓烟。“房子,别着火!房子,别着火!”是孩子看到自己家房子被炸燃烧时的喊声。望过去,街道上躺着一具具烧焦的尸体,发黑的是老人,粉红色的是孩子。
“有一天,我在大街上遇到一个男人,他长得像爸爸,我跟随在他的后面,走了很久。我没有见到爸爸死去的样子啊……”
从未见过父亲模样的小弟弟,当哥哥姐姐回忆爸爸的时候忍不住哭了起来,因为他从来没有并且再也不能见到爸爸的样子。
一个12岁的孩子一直以为战争中只有男人会死,直到他第一次看到女人也会成为战争的牺牲品。
这些看似无辜的孩子所遭受的苦难,让人不禁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句话:“全世界的幸福都抵不上一个无辜孩子面颊上的一滴泪水。”
所有符合条件的男丁全去参加战斗了,留下的就是老人孩子,还有妈妈们。一个名叫季娜·科夏克的老人回忆,当时她8岁,战争的来临,让她第一次知道“死亡”这个词,那时,她还在明斯克参加夏令营,而爸爸妈妈也失去下落。她和其他孩子坐车走了一个多月,被送到摩尔多瓦的一间保育院。这里收养着有两百五十个孩子,他们的父母正与恶魔抗争,竭力保卫他们的家园。保育院里食物极度缺乏,再加之冬天来临,孩子们忍冻挨饿,院长和教导员坐在食堂里,看着可怜的孩子们,眼泪里充满着泪水。
季娜清楚地记得,是大自然拯救了他们,他们如同会反刍的动物。春天,在方圆几公里的范围内,围绕着保育院,没有一棵树发芽长叶,因为他们吃光了所有的嫰芽,甚至剥光了嫩树皮。他们吃野菜,所有野菜都吃了个遍。孩子们在饥饿中总算熬到了夏天,短暂的夏天过后,接下来又是漫长的冬季。孩子们不仅面临着肉体饮食的缺乏,而且更重要的是,幼小的心灵对亲人的思念。
季娜说:“很小的孩子,我们有四十人,单独住在一起。每到深夜都会哭号不止,呼唤着爸爸和妈妈。教导员和老师尽量不在我们的面前提到‘妈妈’这个词。她们给我们讲童话,都提前挑选了图书,上面不能出现这个单词。如果突然有人说出‘妈妈’这个词,孩子们立刻嚎啕大哭。伤心的痛哭根本无法劝得住。”
几年以后,上小学三年级的季娜从保育院跑了出来,她要去找妈妈,在森林里一位好心的老人发现了饿得快要昏厥过去的季娜,老人收留了她,她的身体也渐渐恢复起来。整个战争期间,季娜都在等待,等战争一结束,她就和爷爷套上马车,去找妈妈。后来季娜得知自己的爸爸妈妈在一次轰炸中失踪了,邻居告诉她,她的爸爸妈妈一直在寻找她。后来,已经身为人母的季娜还会常常说起:“我已经51岁了,有了自己的孩子,可我还是想妈妈。”是啊,妇人焉能忘记她吃奶的婴孩呢,妈妈们承受着撕心裂肺的痛哭,每一秒对她来说都是煎熬。
同样,孩子也是多么地需要依赖妈妈啊,妈妈在孩子眼中是伟大的。其中一个孩子失去妈妈时说:“那时候,我第一次感觉到了害怕,只剩下我一个人,妈妈走了。妈妈在身边的时候。我什么都不害怕,而这一刻我吓得说不出话来。妈妈就是我的整个世界,我的星球。如果我哪里疼痛了,只要抓住妈妈的手,疼痛就会消失。”
一个7岁的女孩说到妈妈的伟大:“妈妈很疼爱我们,我们都躲在妈妈的‘翅膀’下。如果在哪里发生了不幸,只要是和妈妈在一起,不管到哪里,我们都会感觉很好。她让我们躲避炸弹,远离人们惊吓的交谈,躲开所有不好的事情。”
对于父母的依赖是无可取代的,我始终记得小时候,我有几次睡觉前都莫名地流泪,或许怕有一天爸妈会离我远去了,不想他们离开,这是一个孩子的无助之心。有了女儿以后,更是能体会孩子的心,女儿有一次半夜醒来跟我和妻子说:“我想让爸爸妈妈永远陪着我。”孩子的话不禁让我想到,在苦难中我们最需要的是一个同在,而不是一个解释。
在战争中的孩子们,似乎转瞬间都成了懂事的大人。有个7岁的小女孩说:“妈妈和奶奶一起去耕地,先是妈妈戴上马轭,而奶奶扶着犁在后面。然后,她们两个交换位置,另一个又变成了马。我希望快些长大,我很心疼妈妈和奶奶。”
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文字让人体会到战争最真实的一面,她所关心的核心是人的生命。在接受媒体访谈时,她说想通过苏联卫国战争来“探视人更深的本性,向人的本性深处探讨。战争中的人是什么?形势、思想怎样把人变成非人?”她极其反感政府监督下的军事文学把人写得很高尚,因为他们一直在证明:人在前线变得比自己更高大,并且能动员自己身上的潜能。在政府的积极“鼓吹”之下,人变成了杀人机器,并且“对武器怀有隐秘的赞叹,当他们使用武器时,他们不去考虑战后的问题。”
阿列克谢耶维奇用直面真实的力量,记录了那些从未发出过自己声音的人类的命运,用这些超越狭义的文学作品,提醒我们高估了人性的光明,忽略了内心深处深不可测的幽暗,让我们更看清这个世界的真相以及人堕落的无底限。
阿列克谢耶维奇更欣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写作,因为他写尽了人间的病态与黑暗,这些才更贴近今天发生的事。“如果我没有读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我就太可悲了。他不是安慰我,而是对我做了警告……现在对于我来说,所有问题都归结到对人的本质的失望上。”
“在这样的不幸时刻,有人还继续考虑怎样再得一颗星星,怎样沿着仕途再高升一步,真是可怕呀!继续欺骗,继续行窃。看来,即使到了世界末日,罪恶的机器仍会转个不停。”正如圣经旧约中的先知耶利米那句:“人心比万物都诡诈,坏到极处,谁能识透呢?”
同样是关注二战与苦难的作家,以《南京大屠杀》一书闻名的华裔女作家张纯如2004年自杀。她自己曾说:“在写作《南京大屠杀》那段期间,每天都接触到大量日军暴行录,精神上受了很大的创伤,常患失眠和忧郁,掉了很多头发,成书时体重严重消瘦。”
面对记者“你写这些作品居然没有变成疯子”的提问,阿列克谢耶维奇回答:“我形成了一种保护层,我自己也弄不清楚是怎样的保护层。其实,我现在感觉自己很累。”识透而能不绝望,实属不易。或许记者应该继续深入地与阿列克谢耶维奇交谈下去,在巨大的恶面前,没有一个人是强大的。
生活在和平年代的我们,应该感谢他们记录了这些人间的苦难。因为时至今日,我们对人性最阴暗面的认识仍然严重不足。人们常以轻蔑的眼光来看待罪的问题,以致于在灾难发生时,不去反思自己,而是质问上帝在哪里。不管人们歌颂他们热爱和平的程度有多强烈,除了会使他们稍得安全的假象以外,并不会解决任何问题,因为根本解决之道是以先解决罪的问题为前提的。很多人不相信人有“原罪”,他们感到不管怎样,人内心最深处的东西仍然是好的,所以他们相信整个世界将来会越来越好。这是人类对自身所存有的固执的信心,阿列克谢耶维奇的获奖对此是一个宝贵的矫正。
“我问自己,关于战争,我想写什么书。我想写一个不开枪、无法对另一个人下手、对战争感到痛苦的人。他在哪儿?我至今没遇到。”阿列克谢耶维奇说。
“不论在何种意义上,人类的死亡都是沉重的。”村上春树一语道出了人在堕落光景中对死亡的“束手无策”。
书中的每一页都将苦难展现的淋漓尽致:小男孩因为饥饿把炉子的一个角给啃掉了;孕妇的腿被炸断了,等她生产的时候,伴随着飞机的轰隆声、血迹、脏东西,孩子生了下来;德军残忍地把孩子们关在集中营里,抽孩子们的血为德军伤员治病,最后孩子们都死了;住在苏联老百姓家的法西斯军官警告生病咳嗽的孩子,如果小孩再哭,让他睡不好觉,那么就把他一枪打死。深夜里,孩子的母亲只要听到两岁的孩子一咳嗽或者想哭,母亲就把他裹到被子里,跑到街上去,在那里摇晃着,直到把他哄睡。
一个6岁的小男孩被已死去妈妈血液的滴答声唤醒,艰难地寻找生存的希望。幼小的孩子,在死人中爬行,已经知道死人不可怕,活人才可怕。
书中的一个孩子成人后问道:“上帝是不是看到了这些?他是怎么想的……”难道人类真的没有希望了吗?面对死亡,上帝在哪里?难道上帝就掩面不看了吗?
不信有上帝的,即使遭遇苦难也无从追问。耶稣说:“让小孩子到我这里来,不要禁止他们。因为在天国的,正是这样的人。”基督信仰中的上帝如此关切人的痛苦,甚至愿意亲自为人背负。耶稣基督以他在十字架上的受辱被杀被弃绝的经历,与所有身在苦难中的人认同并且同在。
加缪写道:“这位基督也忍耐地受苦……各各他(耶稣钉十字架的地方)的夜晚在人类的历史上极为重要,因为在它的阴影里,他明显地放弃了神性的特权,一直活到最后一刻,经历了死亡的痛苦和绝望。”而在他的复活里,基督徒得到深深的安慰和胜过环境的力量与盼望。
苦难使我们就近上帝,看清罪带来的致命打击,人类都陷在罪中不能自拔,无人能够幸免。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苦难和怀疑中挣扎,终于看到上帝的恩典,他忽然明白:“我不是以孩童般的态度相信、承认耶稣基督。我的和散那呼声出自怀疑的熔炉。”
C.S.路易斯认为,痛苦“为作恶之人提供了唯一能够改过自新的机会。它去除一切伪装掩饰,将真理的旗帜插在反叛灵魂的堡垒上”。
是否只要上帝制止某些事情的发生,这个世界就会变得好起来?人性就会改良?还是暂时避免一次浩劫后,人就继续在自私骄傲情欲贪婪的罪性中自得其乐,直到事情搞大了再抱怨上帝怎么不出手?只要人类的罪性还存在,这个世界就无法真正和平。
和平的真正根基建立在与神和好的前提下,《圣经》说:“因为世人都犯了罪,亏缺了神的荣耀。”我们不是旁观者,不是审判者,而是罪的参与者。如果与神没有修复和好的关系,就无法享受真正的和平。
对这种真正的和平,阿列克谢耶维奇最为欣赏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如此描述的:“我像一个小孩子般地相信,一切的苦难都将得着医治,并且将被补偿;所有人类矛盾所带来的羞辱和荒谬,都将如一个可怜的海市蜃楼般地消失。
我也相信,在世界最终乐章里,在达到永恒和谐的时刻,将会有很宝贵的东西来到,它能满足所有的心灵,平息所有的愤怒,赎去人类所有的过犯,以及所有流人血的罪恶;它不仅能够带来赦免,更能够使曾经发生过的一切都变得合理。”
“我还是想你,妈妈”,听到小孩子们在血与泪中发出的声音,我们能否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说,像一个小孩子般地相信?这就是今天发生在你我心中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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