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界》独立出品【国际时评】

文| 临风

在美国目前正热络进行的共和党总统候选人争夺战中，川普不断侮辱女性，嘲笑她们的生理；嘲笑所有的对手，认为他们都是输家、不称职、愚蠢；主张把所有的非法移民递解出境，认为那些从墨西哥非法越境的人大多是罪犯；呼吁禁止穆斯林入境，并登记、追踪国内的穆斯林。就是这个川普，居然一直遥遥领先。

此外，他一再强调自己的豪富、成功、聪明、英俊、善良、有人缘。这样一位自恋型的霸凌人物却受到坚强的拥护，为什么？

川普的名人效应当然是一部分因素，但最主要的是他一再大胆挑战“政治正确”的议题，似乎他越是政治不正确，支持率就越上升，让专家们跌破眼镜。

什么是“政治正确” （Political Correctness，简称：PC）？它就是群体公认为正确的观点、政策或行为。简言之，PC就是“主旋律”，凡是与主旋律不同调的都是“不PC”。它适用的范围也不仅限于政治，可用在任何群体，是该群体的“标准答案”。简言之，PC关心“正确”与否，而与对错、真假无关。

PC所以厉害，在于它对异见分子形成压力。“皇帝新衣”、“指鹿为马”，这些都是专制社会中PC压力造成的例子。社会的多元化使得PC问题更加突出，在重视人的尊严和权利的前提下，各族群间对公平、正义和同情的诉求越趋强烈。例如，以前俚语中的“黑鬼”（nigger）现在绝对是不PC，应当改称“非洲裔美国人”。许多词汇也都更改了：“娼妓”变成“性工作者”，“老人”变成“长者”；“土著”变成“原住民”。在公共空间，“圣诞快乐”改成了“节日快乐”，以免得罪其它宗教。

许多PC的观点因群体而异，不同群体有不同的PC观。美国自由主义群体（左翼分子）PC的核心价值是：关注弱势族群，尊重公民的自由权和平等权，强调政治与宗教切割，注重环保等等。

保守主义群体PC的核心价值是：关注个人和企业的经济自由权（减少政府干预），强国（美国特殊），用传统价值（宗教）主导教育和社会议题。

用政府资源照顾穷人，这在自由主义为主的圈子里是PC的，因为他们认为，穷人在生存竞争上先天不足，为了公平起见，应当提供社会福利。然而在保守主义为主的圈子里这是不PC的。因为他们认为，穷人懒惰，咎由自取，周济穷人不是政府的事。

如果稍微关心美国大选，你就会意识到一个现象，在共和党的辩论会上“政治正确”已经变成“脏话”，“政治不正确”反而变成了新的“政治正确”。竞选人争相恐后地批评对方是PC。似乎，竞选人越是不PC，越能得到基层选民的支持！争取不PC“政治不正确”的光环已经是个新的“羊群效应”，一种新的民粹！

（川普）

这轮共和党的选战中由川普主打，使得PC变成了脏话，尊重不同的族群被认为是在认同社会的“异化”，因此是背弃“美国特殊”。如果要“让美国再度伟大”，就得消除尊重异类的那套PC主旋律。

政治门外汉川普其实没有提出什么具体的政治理念，他的竞选口号是“让美国再度伟大”。他的诉求是民粹的，也是撕裂族群的。他的言论严重违反了开放社会的普世价值。

川普捕捉到蓝领白人对多元化现实的不满，对经济上无法向上游动的愤怒。他讲出了他们不敢讲的“政治不正确”的话，因此他的瑕疵就相对不重要了，反而因为“实话实说”得到加分。这个以白人为主的草根阵营打心里认为，美国是他们的，唯有他们代表美国建国的价值，也只有他们敢诚实面对现实，敢讲出心里排外的话。

其中有不少假借美国建国理念的口号（人权、自由）用来压制其他族群的人权与自由。川普利用这种心理获取政治果实，用政治不正确的言论表达自己实话实说。这位自称是长老会信徒，口口声声圣经对他很重要，可是一句也想不起来，却又引用圣经，满嘴外行话的川普竟然代表诚实？这让我想起已故演员、作家乔治·伯恩斯（George Burns）的话：“你一定要诚实；如果你能装的像，那你就成功了。” 

这次选战中民粹思想大行其道，成为社会上、政治上一股强大的洪流。这股洪流与大学中的PC洪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还记得2014年三月间在Mozilla（火狐浏览器）发生的风波吗？杰出工程师布兰登·艾克被董事会任命为首席执行官（CEO）。因为他曾在2008年加州的“八号提案”公投中支持过反对同性婚姻的一方，公司内外支持同性婚姻的族群发动了一次大规模抵制Mozilla产品的运动，要董事会撤回任命。这原是艾克履行民权的私人选择，与公司业务毫无瓜葛。然而董事会终于在压力下低头，迫使艾克下台。

这是群众压力公然PK个人自由权的例子。讽刺的是，个人的自由和平等权本来是个PC的理念，可是这批自封的PC警察竟然用强制杯葛的方式，剥夺观点不同者的自由和平等权。这种行为不但是自我矛盾，更是一个民主上的恶例。

近年来，这类假PC之名粗暴地剥夺他人言论自由的事件频频爆发，特别是在名牌大学，其中包括：耶鲁、哈佛、普林斯顿、波士顿学院、布朗大学、安默斯特学院、密苏里大学等六十几所名校。学生迫使教师辞职，要求学校增加PC课程，杯葛毕业典礼讲员，等等，不一而足。

事件虽然各有不同，性质却是十分相近，积极分子对族群间的PC议题分外敏感，不能容纳异声。他们用霸凌的手段消除一切异声，打倒对方。学生们所面对的议题本来是正当的，例如消除歧视（“黑人生命重要”运动）。只是，他们眼中没有所谓“民事争议”的空间，没有辩论的余地。如果你不站在他们那边，那你需要向他们道歉、赔罪，因为你冒犯了他们的价值和理念。换句话说，他们就是真理的代言人！

例如，密苏里大学因为发生过几次学生间语言歧视的事件，学生积极分子认为学校当局防止种族歧视不力，结合部分足球校队队员杯葛球赛，并有人绝食抗议。要知道，如果足球队不能出赛，这是天大的灾难。为了维护校园的和谐，密苏里大学校园系统总监和密苏里市校区校长在2015年11月初双双辞职，校董们迎来一位积极推动族群平等的代理校长，并保证雇用更多有色人种的教师，风波才平静下来。

大学本来是个让不同理念沟通的场所，现在却成为PC独大的一言殿堂。学生们以多元化和种族宽容的口号作为理由排除异己，结果他们比他们家长那一代还要反多元化，还不宽容！他们容不下不同的理念和价值，粗暴地剥夺他人自由表达的权利。

可见，这种控制言论、消灭异声的冲动是人类的通病，不论是哪种体制的社会，也不论是哪种族群。要改变这种冲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其中有人性的因素，也有社会的因素。

2015年12月1日，NBC新闻报道，奥克拉荷马州卫斯理大学校长埃弗雷特· 派博在博客上说：“这里不是托儿所，这里是大学！”

原来，有位同学向校长抱怨说，一篇学院中的证道冒犯了他。派博校长以为里面有什么不妥的信息，特别调阅那篇讲章来读。讲章里讲到爱心的表达。这位同学因为自己做不到，感觉很不爽。校长说：“我们的文化实际上已经教导我们的孩子如此的自我中心和自恋。”

现在的校园里，学校当局和老师们提心吊胆，生怕成为下一轮的PC犯。《纽约客》最近有篇文章报道，现在大学开课讲授“强奸法”有很大的困难度，因为有些学生认为，这个议题会刺激他们，使他们极度不安，对他们是种冒犯。作者珍妮·苏克（Jeannie Suk）质问说：你能因为医科学生怕见血而停止教授医学吗？

著名的心理学与伦理学教授约拿单·海特（Jonathan Haidt）在课堂上借用荷马《奥德赛》中的英雄说明，要做个聪明的领导者就必须知道自己的限度。尤利西斯把自己绑在船的桅杆上，以抵御海妖之歌。为了逼真，海特在课堂上展示了一幅画，画中的女妖赤裸着上身。结果，有些学生被冒犯了，提出抱怨，认为教授不尊重女性。

（采自《大西洋月刊》）

在2015年九月号《大西洋月刊》上有篇很精彩的文章：《 被宠坏的美国心灵》（The Coddling of the American Mind）。两位作者，一位是约拿单·海特教授，另一位是格雷格·路加诺夫（Greg Lukianoff）律师。

他们从众多的校园实例中发现，今天的大学生对PC的敏感与上一代不同，上一代的运动挑战文学、哲学和历史的经典。他们的视角更宽，也更多样。他们希望藉着讨论消除那些对边缘化族群的仇恨性和歧视性的语言。

今天的运动却是感性的，学生们要求校方提供一个“安全港”，保护他们超级脆弱的心理，屏蔽一切让他们感觉不安的字句或观念。不但如此，他们企图惩处任何与他们想法不同的人。该文作者们称这种心态为“斗争式的保护性”。学生们不知道如何用理性对话，而是用“情感推理”，他们的负面情绪本身就是证据：“我感受到了，所以那肯定是真的。”感觉，而不是论理，指导着他们对现实的解读 。

（不要在PC群众前动土：“当我的感觉起来时，你的权利就终止了。”）

因为出于感性，一件小事可以被渲染成大灾难，小溪汇成了山洪。这其中，社交媒体往往成为煽风点火最重要的工具。想想看，顾客在Yelp上的留言足够迫使老板赶走雇员，在Instagram上的照片，或是脸书上的留言足够打垮一个企业。校园里有相同想法的人可以在“弹指之间”用社交媒体汇聚起来，彼此声援，表达愤怒，集体惩治站在PC下风的人们。

社交媒体不但改变了我们生活的环境，也改变了我们。往往是同侪的情绪，而不是他们的理性，决定了个人的价值观和是非观。大学里的90后又是使用社交媒体最熟练的族群，我怀疑，情绪推理和狼群心态这两者会不会就是造就最脆弱、最偏激、最不能容忍的族群的元凶？

《大西洋月刊》这篇文章在结论里引用了杰弗逊总统在创办弗吉尼亚大学时的期望：“这个机构将建基在人心智的无边自由上。这样，无论真理指向何方，我们不会害怕跟随。同样地，我们可以容忍错误，只要理性可以自由地与它抗争。”

不滥用权威，不诉诸情绪，不被群氓效应控制，而是学习思考、明理、对话。这不就是求知的开端、大学教育的起点？ 这不就是我们进入社会时应有的态度吗？

可惜，对今天很多年轻人来说，这是个奢侈的要求。

“黑人生命重要” 运动（Black Life Matters）在相当大程度上刺激了各校园内爆发的PC运动。2014年夏天，密苏里市郊区的弗格森发生了警察射杀黑人青年迈克尔·布朗事件，之后各地的类似事件在全美引发了“黑人生命重要” 运动。这发生在马丁路德金牧师的民权运动胜利50年以后，非比寻常。

由于受到各地新事件的刺激，这个自发运动并没有鲜明的领导人。它一方面牵引了黑人群体一向感受到被歧视的硬伤，所以它是PC的。另一方面，它受到部分白人群体的反感，故意提出“所有的生命都重要”的反PC口号以示抗衡。

这种对立在基督教界也造成了裂痕。著名的达拉斯近郊 “乡村教会”（The Village Church），白人主任牧师马特·钱德勒（Matt Chandler）在弗格森事件之后在博客上表示，很多人或许并非有意识的歧视，但却看不见自己“白色特权”的心态与现实，“我们以为我们的经验和所获得的机会与其它族群所得到的是相同的。可悲的是，这根本不是事实。获得特权的人很容易把自己的经验普及化，而以为是其他人带上了有色眼镜。这种心态是个陷阱”。

换句话说，在族群互相对待上，许多人不过活在自己的语境当中，族群间没有对话，不过是“鸡同鸭讲”。所以，不论PC还是反PC，都不是解决问题的方式。那么，怎样才能有对话呢？

美国的“校园团契”（InterVarsity，IVF）2015年底在密苏里市举行的大学校际的宣教大会对这个议题的处理令人耳目一新。该大会每三年举行一次，以往都是在伊利诺大学举行，这次改到密苏里，有大约一万六千位福音派学生参加。在四天的议程里，IVF用其中一个整晚的时间专注“黑人生命重要”的主题。台上的乐团一律穿上“黑人生命重要”T恤，唱着福音歌曲。他们并没有拥抱“黑人生命重要”所有的政治性议题，例如，敌视警察，但却积极正视族群问题。

讲员们轮流上台承认做得不够，并强调我们应当竭力把世界带到更像上帝所期望的。圣路易市“支持正义的信仰”组织负责人米歇尔·希金斯女士解释：“‘黑人生命重要’不是一个仇恨的运动，而是一个寻求上帝真理的使命的运动。” 

黑人的布道家汤姆·斯金纳传讲信息，他对美国种族偏见提出炙热的批判。 斯金纳批评基督徒往往只强调“维持现状”，在选票上不断支持那些保持现状的候选人，反而看不见“公义”、“正义”在圣经中所占的地位。

最后，模仿耶稣的话，斯金纳用象征性的语言结束：“去到那受奴役的世界，那充满饥饿、贫穷、种族主义和作为魔鬼工具的世界。宣告被俘虏的得到释放，瞎眼的得看见，受到欺压的得到自由。去！走进世界，告诉那些在心理上、精神上、身体上受到捆绑的人们：解放者到来了！”语毕，全场起立鼓掌！

IVF 这次拥抱“黑人生命重要”的主题，在白人基督徒间是相当不PC的。参会学生只有46%属于白种人，一向着眼世界宣教的IVF 有超越族群的视野。《今日基督教》的爱德华·斯特则（Ed Stetzer），LifeWay研究院负责人，也在事后大力肯定他们的用意值得称赞。

在整个社会正被PC和反PC割裂的当口，人们往往只能看到被扭曲的现实，于是也只能诉诸于最基本的族群心理，用族群（包括国家、种族、宗教、阶级、党派）的归属作切割，用惧怕判断是非，看不见或是不愿去了解事实真相。这种倾向是灾难性的，带来的是仇恨、误解而不是希望，二次大战前的世界不就是这样的吗？

其实，在这个全球化的时代，美国的现实不仅限于美国，美国的90后与全世界的90后有许多相似的地方。美国族群间利益的争端，也正反映了全世界各国族群间的争端。面对社会上不同族群间在利益上、正义上的争端，我们不但需要理性诉求而非族群至上的情绪诉求，我们更需要有个凝聚各个族群的动力。

与会的学子们体认到，耶稣当年的信息正是针对今天的困境说的。目前PC与反PC的两极化危机让我们意识到，或许我们都需要从自己的偏见和束缚中被释放出来。

如果说这次宣教大会凝聚了与会各个不同基督徒族群的力量。那么，有什么动力可以凝聚多元社会里各个不同利益群体的力量呢？基督徒的族群有上帝的公义和爱作为谅解和共进的基础，而整个社会亟需重新审视自己的道德观和正义观，真正去体会不同族群的艰难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