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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阿不壳(自由译者,唱作人)
我知道更深的苦楚可能不在眼下的难处,而是一种孤军奋战的感受。人承受困难的潜力是很大的,甚至能在沙漠里建造绿洲。但是当他发现无论如何都只有自己一个人,没有人在意他的苦与乐,他取得成就也没有人真心为他高兴,他就会失去活下去的动力,更别说奋战了。
(本文转载自作者出的新电子书《爱的持久战》)
有时候我也想写一些轻松的事,像偶尔从网上看到的风景图片、小猫和小狗的萌态,或者吃了什么美味。我也相信,世界那么广阔,有许多人在探索活着的可能性,他们让我领略到人性的丰盛和自由。就连自己的生活里也有一些细小的时刻,我们可以嬉戏或者大笑。
然而我总是被相似的东西触动。
村里的爸爸腿疼了一个冬天,不肯看医生,因为他说:“没用的,看不好的。”突然听见朋友说要离婚,曾经他们也爱得像少男少女那样纯真,却耗尽了盼望和耐心。我们新租了一个两居室,有舒服的布沙发,从窗口望去是和湖一样宽阔的树木。这房子本来是朋友看下的,但是他们没有足够的钱,我们在租下房子后才得知这情由,心里真是难过。
也许因为是基督徒的缘故,有意无意都会遇到疾苦。我们聚在一起,分享对救恩的盼望。既然有救恩,也就有需要被救赎的。人们携带问题和痛楚而来。不觉得有问题的人不会来吧。感到能凭着聪明才智为自己张开一片天的人也不会来。所以是我们在这里,我们,和我们那羞于启齿的破碎。
我不想过度渲染所谓受苦,那也不真实。实际上,这是我在其中获得最多欢笑的一个群体。我的生命里没有什么需要向他们隐瞒的,我们像共享晚餐一样共享各人的故事。我们庆祝每一个新生的孩子,像那是自己的孩子。我们分担难处。
长期窘迫的人终于有转机,所有人都会由衷地快乐,几乎像是整个群体的胜利——因为我们付出过许多祷告,也因为我们盼望和等候的,是同一位上帝。我们期待看到上帝生活在我们中间,就像当年作为拿撒勒人的耶稣行走在加利利的小村子。
我和C两个人的生活也一样。能租得起一个望见树林的房子让人快乐,但更快乐的是回望过去一切艰难,发现有人默默爱你。
三年前我们刚到北京,贫病交加。我祷告祈求上帝为我们预备一所房子,祷告的时候其实没那么相信,但是我突然想起在朋友家见过一张布艺沙发,朋友的妻子凭着女性的审美和细腻,为沙发搭配了粉色有小花和花边的坐垫。我突然哭了,忘了自己在祷告,只觉得生活里全部的苦楚艰难都汇聚在这只沙发上。头一次我发现我也有想要的东西,头一次我发现我已经很久都不相信能够获得幸福。
北京的朋友为我们租下房子。第一次走进那个家,第一眼就看见大玻璃窗下有一只L形的大沙发。多么长啊,垫子多么厚啊,多么新啊。我就像突然捉住了那个急欲离去的人,那一次,我看见他了。
当然,也可以说多亏了为我们租房的朋友,也因为我们终于租得起月租金超过3000块的房子(其实那时还是租不起,因为C没找到工作,正焦头烂额),这些都是真的。但是我的心被改变了。我的心里从此留下一种安稳、甜美的印象,就像小孩子通过得到一个本身没那么重要的东西,却从中体验到父亲的爱。那是一种慷慨又体贴的爱。
他给你东西,不为什么缘由,就只是想要你开心。当然,他不会每次都通过给你想要的,来表达自己的心,可是那种印象会改变一个人的心理环境。
每逢我再遇到艰难(艰难总是很多的),我总会想起关于沙发的祷告。它在我心里开拓了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在那里有被爱的滋味。
这种经验很难与别人分享,尤其是受苦的人。我无法对他们说什么,更无法替上帝说话。因为我确实不知道。我不知道上帝和他们之间有着什么样的故事。但是我知道更深的苦楚可能不在于眼下的难处,而是一种孤军奋战的感受。人承受困难的潜力是很大的,甚至能在沙漠里建造绿洲。但是当他发现无论如何都只有自己一个人,没有人在意他的苦与乐,他取得成就也没有人真心为他高兴,他就会失去活下去的动力,更别说奋战了。
难道上帝在我们身上的恩典只有那一次吗?只有那一只沙发?不是的,对于相信的人,连呼吸的空气里都充满爱的味道。可是我们心里仿佛有漏洞,能把美好漏掉;我们心里仿佛渐渐形成一种解释系统,专门过滤希望,而留下愤懑。就像安徒生在《冰雪女王》里写的那个小男孩,怀疑的碎冰落入他的眼里,从此他的心变成了没有生命迹象的冰雪大地,直到那个怀抱阳光、“嘴唇上有金子”的小女孩来把他唤醒。
回顾自己的生活,我们不得不承认,往往是痛苦而非欢乐,让我们得以成长。结婚后没多久,初恋的爱就消磨光了。我们痛苦地问:“为什么你是这样的?为什么你要这样来伤害我?”C像一般的丈夫那样,期待一个温暖有序的家,期待妻子能与他同舟共济,一起克胜困难。可那时候我不能够。我带着慢性病,带着严重的情绪问题,每天在家几乎就是睡。难道他的要求过分吗?
不。可是我给不了他,在他面前也变得小心翼翼。虽然他很少开口说什么,但是无形中透露出来的失望更伤人。这时候上帝在哪里呢?为什么他没有拿去我的病,让我变得更健康呢?就算不是为着C,我也不想像废人一样过活啊。
这样直到我们一起来读《大卫·科波菲尔》——这个故事我讲过好多遍,还是会讲,因为它是真正的神迹——在读到大卫那同样弱小无能的妻子朵拉,尤其是读到大卫对她的怜恤和爱的时候,C突然像顿悟一样,明白了什么叫怜悯。怜悯就是在对方不能够的时候,你决意担负她的不足。这是一种英雄行为吗?是一种高举个人美德的决心吗?
不是。如果是那样,我将更加内疚委顿——谁能受得了别人为你徒劳受苦呢?这会夺去无能者最后一样东西,就是尊严。很多时候往往是无力的一方闹得最凶,因为他最理亏,也最绝望。他也希望自己能振作起来,却不知道怎样才能够。他不能说出:“求你担待我,好吗?”因为觉得这是无耻的。除非对方心甘情愿,否则哪怕是夫妻,我们也说不出这话。
所以,这样的决心里,包含着一个人的舍己。他放下了原先对于生活的期待,不再看它为理所当然。因为他突然体会到,上帝就是这样待他的,而“上帝就是这样待他”意味着什么呢?
他郑重对我说:“阿壳,就算你一辈子也不做饭、不工作,我也依然爱你。”那一刻必定有神迹发生,因为我从中看不到勉强,看不到虚伪,甚至看不到绝望。他怀着另外一种我还不能明白的希望说这话。我们的婚姻从这一刻开始,告别了粉红色的少年期,而进入了成年人的阶段。
这几年来C一再地感叹:“阿壳变化多大啊!”我的慢性病好了很多,情绪问题也渐渐减缓,人格比以前健全,也能够好好工作,甚至能胜任。走到今天这一步,需要多少那样神迹的时刻啊。而我始终对C怀着至深的感激,也相信他不会抛弃我。这种信赖感,是通过患难培养起来的。刚结婚时我还会怀念恋爱的滋味,惆怅C不像恋爱时那样爱我,可现在不会了。现在我们的爱情更具体,更结实。
我对他也一样。结婚后我发现他心里有一样疾病,或者说痼疾。我每次想起来都震惊、伤痛,不能释怀。从一开始的吵架、绝望,到不得不找各种资料、大量阅读;从对朋友倾诉,到寻找辅导医治的机会;中间伴随着无数流泪的祷告。我们一再地问:主啊,不是说你会医治吗?怎么还是这样呢?无数次两个人一起伤心、绝望,甚至怀疑因为我们犯罪,婚姻被咒诅了。无数次摔戒指,想着这次肯定要离婚了。这是我们婚姻当中最长久、最深的痛苦。
直到今天,C也没有完全“好”起来,可那却没有毁了他,也没有毁了我们的婚姻。我终于明白那是他身上的一桩苦难,也不再责怪他,反而能真心实意地同情他、扶持他。我们在这个过程中被迫不断述说自己,也听对方述说,由此培养出自省和深度沟通的习惯,这是生活里的利器,能克胜很多困难。
C变得更宽厚和成熟,令我感慨。他在信仰上也不会打马虎眼,不会得过且过,也越来越不会跟上帝说矫饰的话,因为痛苦催迫他,逼着他去直面,所有经不起考验的说辞、道理都被这把火烧掉了。
我们不会说痛苦是好的,或者上帝故意要让人痛苦——你不想要啥就给你来啥;你怕失去什么就夺走什么。我相信,这种恐惧是来自对上帝的误解,好像他是站在你对面的一个考察者,不但在苦难经过你时袖手旁观,还会故意给你添堵;更有甚者,他就像人类的父母一样,会以“为你好”的名义,不顾你的意志和尊严,硬要搅和你的生活。
不。上帝——耶稣——永远、永远是与我们同行的人。没有这一点,痛苦不但不能塑造人,反而会摧毁人的心智。有多少人起初看到了上帝道成肉身,相信他是为着爱的缘故来到这苦难人间,为着爱的缘故,甘愿自己受苦——他们的心被触动,接受了这份救赎。可是渐渐地,疑惑的碎冰落进了心里。
我还记得更早的时候,我们一听人说上帝多么爱你,就生气。那是一种混合着不信、苦涩和愤懑的感受。我们看到有人那样沉浸在所谓的爱里,就一阵毛骨悚然,就像看着一个没有人爱的女人杜撰出虚假的情人,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如果要问“你为什么生气?”,我是说不上来的。有时候甚至有种形似谦卑的表现:“我不配啊。”
我不配,所以我也不要。你不用跟我讲爱不爱的,我这样生活就可以了,盈亏自负。
谁来告诉上帝不要再管我?
我已经历了他足够的爱
好像火烧,飞行和逃走
所以比忘了起初的爱更困难的是,我们忘了起初的悲伤。
当我丧失亲人时,谁管过我?
我穷到把家里最后一个钢镚都花掉时,谁顾念过我?
我在恐惧中苦苦哀求时,黑暗里可曾有过回应?
我被最信赖的人伤害时,谁怜恤过我?
当我被生活的责任、纠结的人伦压得喘不过气时,自由在哪里?
剧烈的悲伤演化成伤口,伤口没有处理,就会流脓,也就是那些苦涩和愤懑。等到结痂后,我们可能早已忘了因为希冀而悲伤的滋味——能够去悲伤时,心还是柔软的——却留下了这丑陋坚硬的疤。
我不能替上帝说什么,我也没有资格去解释别人的苦难。当约伯说,我的苦难加在一起比海沙更重,那是真的。我只能为我所认识的耶稣忧伤,为我所认识的人难过。
昨晚我们一起为村里的爸爸妈妈祷告,祈求主救赎他们的灵魂,怜悯他们一生“长鲜欢”。可是我没有底气,和许多基督徒一样,我拿不准他们会不会有一天“信主”。C说,肉身的亲人,却像生活在两个国度,中间隔着深渊,多么痛苦啊。我们永远不会为自己侥幸“得救”而庆贺,如果我们的亲人还在苦难中。
可是耶稣不愿意拯救吗?他会命定一些人沉沦吗?不。我也永远永远不会相信这一点。那不是我认识的耶稣,不是在我最坏的时候默然爱我的耶稣,不是长久等候我回头望见他的那位悲伤的耶稣。
祷告后我们沉默良久,C说:“你知道当我们祈求耶稣救一个不肯信他的人,那是在求什么吗?”
我问:“是什么?”
“我们在求他上十字架。”
我们在求他上十字架。当我们去请求一个人时,尚且不会理所当然,可对耶稣,我们却往往理所当然。当人指着我们说,你别矫情说什么爱不爱的了,我们心里尚且委屈、愤怒;可耶稣的爱是真实、至诚的,却被无数人斥为虚假,我们自己也无数次这样侮辱他的诚实和尊严。
也许我们没有像上帝那样爱过,所以不懂得那么深的悲伤。被拒绝的悲伤。我们会觉得,他有什么难的呢?他是神啊。可是在一颗爱着的心里,一点拒绝都像尖刺,那与能力威权无关。
教会里一再述说耶稣的十字架,可除非我们敢于进入自己生命里的悲伤,不逃避,也容让这悲伤借着耶稣的血和泪水洗净我们的双眼,融化那片黑冰——除非是这样,我们才能够重新看待和感受生命,也才有关于救赎的故事可以说。
从某方面说,爱很简单,就是:有你在,就都没关系了。有你在,我是多么欢喜!
我们活在一个拼命宣扬完满、能力、威权的世界,很可能失掉了一种宝贵的知识和智慧。就是幸福不在于身外物。当我读到卢云描写的残障人士,他们的生命从破碎里绽放出那样大的活力和安慰;当我听到那些去到赤贫人中间服侍的人说,他们付出一点点,却收获了十倍于己的友情;当我们在自己的苦楚中,听到那“火后微细的声音”;立刻,痛苦进入了另一种语境,在那里有尊严、有自由、有成长,在那里,舍己带来最宝贵的东西,就是“由衷而屈”的爱。
如果我是在宣扬一种无视现实不公和苦难的爱,那我会羞愧。可我不会羞愧,因为在耶稣那里,我见到爱总是与悲伤结伴同行。
他以自己的肉体来承受所有人体验过的一切悲伤,作为人,也许我们无法明白这样的奥秘,可是我越来越相信那是真的。因为他是彻彻底底在爱着的人,所以他的悲伤至深,至大,尤其,有那么多人不但不认识他,还拒绝他、嘲笑他,就连已经接受他的基督徒,也仍然徘徊在那么远的地方。
每一次祷告,我们都是在求他上十字架,而他每一次都应允了。我的生命是这样破碎,过往的悲伤留给我的伤痕和扭曲,我现在还在苦苦地认识、清理。每一天我感受到自己心里充满了自私、自保、胆怯,我对于别人的同情很有限,就像我对于耶稣的爱太浅太浅。
我想到四个爸爸妈妈,感到自己是那样无力;每次听说朋友怀孕,心里也会发酸。我仍旧害怕潜伏在将来的疾病、困厄,以及最终的死亡。可我最害怕的是什么呢?我怕有一个地方,那里没有耶稣。
我害怕要孤军奋战,而这世界强大,面对死亡我更是毫无对策。我渐渐地没那么害怕悲伤,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可我害怕没有耶稣与我同行。
当我一次次为着这些祷告,我是一次次求他上十字架。如果说我们会因为罪和苦难伤痛,他更会了,因为他知道天国的滋味,也因为唯有他才知道没有罪、没有破碎,是怎样一种明光照耀的美景。而他甘愿再次进入黑暗,涉足尘世,被荆棘刺破额头,被辱骂的话伤透心脏。他甘愿再一次和我一起承担生命里的种种,和我一起乞求不愿意接受他的亲朋:唉,耶稣爱你,你愿意相信吗?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用强力来成就这一切,而是要选择十字架,选择肮脏、卑贱、血和泪水。我只知道这位悲伤的耶稣让我亲近,他走进了我的心。我从不曾爱过一位高高在上的强权者,可如今我爱这褴褛的,骑着驴驹子的王。他进入自己的城市,走进自己的人民中间,在一片欢呼声中默然望向那骷髅地的山顶。
(中信出版社出版的电子书,2015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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