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流基督教信仰观从不避讳人生有苦难的事实。《圣经》里耶稣说：「在世上你们有苦难，但你们不要怕，因为我已经胜了世界。」第一次遇见杨兄弟的时候，我风华正茂，人生顺利，信仰对我来说，是一次次的「上帝保佑」而不是战胜苦难。若干年之后，我才真的发现：直面痛苦的人并不鲜见，他们才是真正的勇士。

      与其跪着生，不如站着死。如果一个人靠着自己的力量成了英雄，那么他将是个受人崇拜的偶像。但是，如果一个人本来不能站着生也不能站着死，却靠着信仰的力量，克服与生俱来的软弱，欣然且努力地活下去，虽然过程充满艰辛但仍常常喜乐，我敢说，他是战胜命运的勇士。

      杨弟兄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一个外贸部门，才半年就被查出有恶性淋巴癌。我第一次遇见他时，他正在教堂里证道。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左半边非常英俊，另半边却非常的丑陋。这奇特的形象立刻吸引了我的注意，使我深深地记住了他。他讲道清晰而富有智慧，显示出他不同凡响的文学修养和神学修养（后来我听说他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他做着自己得救的见证，言说信仰时有力有据，神学理论加上他个人对上帝的深刻理解，话语中充满了感人的力量。他的声音很温和，好似对自己不幸的遭遇没有任何怨怼（后来我知道那是顺服后的平静），他真的好爱好爱这一位上帝，一点都不能责怪上帝的不公。他站在那里，我们都静默了。我不得不说，这个人活着就是个见证。他讲述他那半边脸的来历，说是因为经历了好几次大手术，所以右边脸的容貌受到了影响，最后那次手术时间过长，麻药过了劲，他觉得自己像被活剥了一样。

      大难不言苦。后来当我的人生也出现了坎坷的时候，他用圣经里的那句经文来安慰我：「义人多有苦难。」我当然不是个义人，但比起那些看到别人受苦，就站出来指责说「你有什么什么罪」的人来说，杨弟兄的话无疑安慰了我。

      他告诉我，有一次在大街上碰见一个认识他的医生，说，你怎么还活着啊，我以为你早死了呢。他没有死，也没有彻底好转。按照医学理论，癌症患者五年不复发就叫痊愈，但我不能说杨弟兄已经痊愈了，因为十年前，他的癌症已经转移到肺部。感谢上帝给了他一个温良贤淑的妻子，她是他大学的同学，在得知他生病后没有抛弃他，而是选择继续和他在一起，他们一起信仰了上帝。杨弟兄不拒绝治疗，我去他家看望他的时候，他正在用艾灸来治疗自己，家里一股很浓的艾草的味道。他也不拒绝言说苦难，他不回避。如果有一天人们讨论困难与信仰，那么杨弟兄有足够的话语权。

      但他的表现却不像个病人，每次我们问他，是否病得很难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总是哈哈大笑，他特有的笑声感染了所有的人，「我在和我的癌症交朋友呢！」他大声地说。

      他喜欢与人交朋友，分享上帝的恩典与信仰的经历。他还常常给那些来他家的大学生做饭，是的，他虽然是一个重病人，心里却总是想着别人。

      有次我打电话到他家，他不在，他的太太说他在医院挂水，我立刻很揪心。我猜测，每一年他都有极其不舒服的时候，也许是几天，也许是几个月。有的时候他会去疗养院住上一段时间，有的时候他实在捱不住也会去医院急诊科挂水。当我知道，因为病人太多，杨弟兄只能在医院的走廊打点滴时，我再次念着苦难二字。

      是的，苦难一直是我心头的一个结。C.S.路易斯在《痛苦的奥秘》一书的扉页引用了麦克唐纳的一句话：神的爱子尚且受苦甚至被钉死，人不会不受苦，人所遭受的痛苦无外乎圣子所遭受的。

      「你有没有祷告求上帝，让你彻底得到医治呢？」问完这话，我立刻后悔了，怎么可能没有呢？一个长期被病痛折磨的人，怎么可能不祈求上帝的医治呢？但是主权在上帝的手中。近年来，各种神学思潮影响着我们，教会里常常有人用方法论来解释上帝之道的伟大，用「术」来解释「道」。杨弟兄也被好心地追问过很多次，比如是不是祷告的方法不对，是不是罪没有认清，你应该求圣灵的光照云云。尽管神学界人士试图给苦难四种注解，但我仍说，苦难是个奥秘，我们可以问，可以问一辈子，但是，却不见得能有正确答案。

      既然神并没有完全消除人间的苦难（虽然我们可以想象他完全有这个能力也有这般仁慈），那么我们就可以知道我们的有限。对于杨弟兄，我可以说，他没有被这个疾病打倒。他除了按照医学知识治疗自己，他也常常祈祷，用更多的时间来讲道，用他独特的生命经历来见证这一位又真又活的主。上帝的主权，人类的苦难，这些，一定是杨弟兄常常思索的问题。

      我一直质疑那些平顺生活中的信仰，因为如果上帝给你所要的一切，即使恶人也知道感恩。有时，上帝也借着苦难让我们知道他是超越功利的那一位神。如果，上帝用另一种生命状态叫我们荣耀他，那么，能坚持的又有几位？我所知道的，就有不少人因为信仰后没有过上平顺的日子或者稍微遇到挫折，就开始怀疑上帝，甚至不信了。

      大陆女作家华姿曾写过一本书，叫《花开朝圣路》。作者认为朝圣之路开满鲜花，美好之至。这的确是另一种境界。我所看到的是铺满荆棘的朝圣路，是否可以这么理解，在信仰者的眼里，荆棘里开满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