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你，却没有送走前天就开始酝酿的离情。替你采买，帮你打包，像无头苍蝇，忙着压抑一触即发的决堤。待你一走，把自己扔进一场暴风里，将藏在心底无从整理的不舍、挂心和离情像泄洪般淘尽。

  都还没把你疼个够，怎么就要走了？不是才刚学会走路，充满好奇，翻箱倒柜，在购物袋中寻宝，拿了鱼罐头往马桶里扔，知道自己闯了祸，裹着尿布的屁股一颠一颠逃之夭夭的背影才刚闪过，怎么一下就跳到18岁离家上大学的镜头了？

  为了不想你，我去整理自己的书桌，一张夹在杂志的纸条从中滑落，是去年母亲节你写给我的一首英文诗，读着读着，成串的泪捡拾不起。雨歇风偃，然而细细屑屑冲刷不干净的思念，仍残留在一阵忙碌之后，突然的闲静中，只好藉笔埋入白纸里。

  用笔雕刻你还是头一遭，凝眸端详，闭目揣想，不知如何下笔，深怕刻坏了你。你在我身边时，习惯了你的存在，模模糊糊并不留意；待你走远了，你的一点一滴如斯清楚，如在目前。诚如我这双老花眼，近的看不清，远了才看得透。

  你内敛寡言又早熟，妈也拙于言词，偏偏又有“语言障碍”横在中间，成了你我谈心作梗的祸首。你对中文的理解力和我对英文的表达力都是半斤八两。深谈，若用英文不顺口，讲中文也不对嘴，我词不达意，你一知半解，真可谓你道西来我说东。

  我们之间只剩日常生活的寒暄，加上一点默契，还有只能心领神会的关心。我尽妈妈的责任服侍你，你拿顺服体贴孝顺我。有时我端一盘水果，有时捧一叠干净的衣服，敲敲你虚掩的门，小声通报“Room service”，你以会心的微笑加一句“Thanks mom”赏我。有时我故意伸出手干咳两声，你不慌不忙拿两颗喉片塞入我掌心打发我。

  好不容易你放假回来，妈沉淀的心又被挑旺，按部就班的生活一下又冲出轨道，忙里忙外好像过节。散步回来，站在玻璃门外聆听你充满情感的弹奏，音符溢出窗外，传达着你温和良善的性情。小学时，你从学校带回的饭盒里，往常出现纸巾包着已碎了的蛋糕或半块饼干，是同学生日分到的点心，你总是记得在家等你的弟弟。

  涨溢正直刚毅的曲调，宛如你的行径。高中AP物理特别难，很多同学都有考古题，爸爸劝你向同学要一份，你说不出口，因为觉得羞耻。有时有解答让你看一看方便解习题，你却认为那是作弊。

  我坐在暗室角落，迎着你的背影。下垮的双肩，悠悠弹奏，思绪似在遥远招手，泄露着不可言喻的少年寂寞心境。你学钢琴仅仅数年便中断，因为高中功课压得你透不过气，此时你又拾起荒废多年的琴趣。上网下载自己喜欢的曲子，夜深人静扛不起沉重时，一遍遍弹奏，彷佛它们是你的知音。知道你有管道排遣情绪，妈宁可隐在暗处聆听你的心情。

       长长的休止符，寂静却蓄着威力，一如你的个性。初中上课晚，可每次上学还是赶在迟到边缘。看你安然自在，温温吞吞下楼来，忍不住唠叨：“怎么这么慢？”一路上我左闪右窜、超车超速，告示我的不满，你则安静无声，一如往昔。收拾一早便鸡飞狗跳如战场的家，走入你房间，床已铺好，桌上翻开的圣经是今天晨更的章节。

  “错怪你了”的指责一整天控告我的良心。等你回来，我急着问你：“今天在学校好吗？”代替我憋了一整天的歉意，顺便探探你的口气，“lt's ok．”无风无浪，平静安稳，让为娘的更心虚。

  你回家几日又要走了，我当着你的面挥泪，没法笑着跟你言别，趁爸爸为你祷告，我溜里屋里，等了静久，不见你身影，结果竟是我站错了窗口！

  曾心疼你没有很熟悉的好朋友，而为你向上帝祷告，谁知次日读圣经时，上帝用《箴言》18章24节这样回答我：“滥交朋友的，自取败坏，但有一朋友，比弟兄更亲密。”于是，把你交回上帝手中，祈求他在我眼睛看不到你的时候，替我呵护你。

  是该松手了。

  （作者系美国弗罗里达州信徒，转载自《宇宙光》43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