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靠什么打动人?是靠情节,还是靠真实?
《隐入尘烟》再次说明了这一点,真正撼动人心灵的不是剧情,而是真实。
这部电影聚焦河西走廊上一个偏僻的小村庄。为了追求真实感,启用当地农民当演员。除了女主角贵英是专业演员,整部电影再也找不到一个专业演员。男主角马有铁是八零后导演李睿珺的姨夫,一个地地道道土里刨食的农民。
我第一次看这部电影,仅10多分钟就看不下去了。因为剧中的甘肃土话很难听懂,而手机上的字幕又过小,实在费眼。但禁不住诱惑,还是在中秋节的下午,趴在床上一口气把电影看完。
有人说这部电影丑化中国农村,我从乡村长大,现在还常常回到乡村,我认为持这种观点的人,只是透过《新闻联播》看乡村。他们不认识真实的乡村。
想起著名导演贾樟柯说过的话—
繁荣的背后,是你没有看到的贫穷。如果你坐飞机到上海,到地方后下榻香格里拉大酒店,你看到的,当然是一派繁华的景象。但是你坐大巴车到上海,我相信你一定会有不同的感受。中途,大巴车下高速,停在一个大院子里,这里有廉价的盒饭、忙碌的人群、愁容不展的妇女,和啼哭不止的孩子。你会有一种错觉:难道我回到过去了?其实,这就是现实。
我之所以称这部电影接近真实,并非是从技术层面而言,也并非是说在甘肃张掖某个小村庄真有马有铁和贵英这一对苦命夫妻,之所以所这部电影接近真实,是因为它概括了千千万万底层农民的命运,甚而概括了在这个世界上苦苦挣扎的每个人的命运。
希望中国电影远离谎言,离真实近一些,更近一些,逼近生活的真相,逼近生命的真理。
《隐入尘烟》采用寓言式的讲述方式,尽最大可能地简化情节,以冷静的镜头描画出人类在这个世界上的生存本质—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归了土,因为你是从土而出的。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
电影中有这样一段对话。马有铁和贵英在松软的土地上种菜,贵英拿着锄头在前面刨坑,马有铁在后面撒种。
马有铁:“哎,你看,像不像把你的脚印种在地里了?过几天秋菜出不来,长出好多脚印咋办呢?”
贵英:“我可不想长,脚长在地里面就哪里都不能去了。不是让风刮倒,就是让驴啃掉,麻雀啄,镰刀割的,只能在地里干挨。”
马有铁:“对着呢!人长着脚总能走来走去的,总比种在地里的庄稼和菜强多了。粮食种在地里就哪儿都去不成了,风吹日晒的,生生死死的,只能在地里干挨着。话说回来,我们长了脚又能跑到哪里去呢?还不是牢牢地拴到地上了,哪里也去不成。”
越朴实的话其实越有道理。马有铁和贵英的对话讲出了中国农民的宿命,也讲出了这个世界上每个人的宿命。你以为你不是农民,可以乘飞机四处奔波,但又能跑到哪里去呢?还不是生于尘土,归于尘土?何曾得到真正的自由?
幸亏还有爱情,能给劳苦的人生带来一些安慰。
影片中的两个人,一个勤劳善良、老实受欺,一个身有残疾、不能生育,两个苦命人走在一起,相依为命。
一个馍馍,你咬一口,我咬一口;一个荷包蛋也要让来让去。他们所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就是用麦粒在彼此的手上按压出小花的印痕。
他们寄居在别人家闲置的空房里,人家要拆房子,只好又搬到另一个家空房里。最后没办法,自己拉土脱坯,辛辛苦苦建起了自己的房子。
生活终于有了些起色,小院里养起了鸡,还喂了一头猪。马有铁甚至谋划着,过年的时候买一台彩电,到市里给妻子看看病。
然而不幸的事发生了,贵英因为生病咳嗽,在路边等待丈夫回家的时候,不小心栽到水渠里,淹死了。
爱的人死了,人活着还有什么价值?马有铁卖光粮食,还清债务,放走了那头驴子,躺在了贵英的遗像旁。
夫妇俩辛辛苦苦用泥土建起来的房子,在剧尾的时候,被推土机推掉,重新变成了泥土。这幢房子就象征着人物的命运。然而,当马有铁和贵英这两个泥土一样人彼此遇到对方,便产生了让人感动的爱情。但他们的爱情是那样的短暂,就像草花上晶莹的露珠一样。
生于尘,归于尘。若无爱,何以安慰劳苦一生?
人生一世,单有爱情是不行的。人间的爱情其实指向一种更高层次的爱,指向土地和泥屋之上蔚蓝而辽阔的天空。人的悲剧就在于,只知道土里刨食,在地上寻找短暂爱情,却不知道举目仰望,寻找更为长远的爱。
除了泥土以外,影片中出现最多的物象就是麦子。导演李睿珺说:“麦子的生命是从麦粒开始的,麦粒在不同的周期,会以不同的形状示人。它经过了夏天的生长,又回到了麦粒,回到最初的状态,不知道那颗麦粒到底是麦子的尸体还是麦子的种子,它是生命的结束还是生命的开始。”
这可以说是对生命的终极之问。
一个人生命的归宿应该是怎样呢?是孤零零埋在泥土里,变成泥土?还是像一粒麦子那样,虽然死了,却因为天地之间那奇妙的爱,获得一种更神奇的生命,结出更多的籽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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