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景   高远

我有一位很不平凡的母亲。她是台湾女警专校第一届毕业生，个子娇小，但冷静果决。儿时记忆中，为了能从小警局转到国际机场工作，她下了班不是拿着锅铲煮饭，而是抱着英文课本、字典啃读！之后，在机场查验站工作，国际班机一降落，她就站在海关入境处，用锐利的眼神扫视每一位旅客，有时也要做搜身工作。

但她从不愿别人介绍她是航空警察局的女警，因为每次说起，他人都用怀疑鄙视的眼光望着她说：“是吗？”总觉得身高只有 150 公分的女警不值得信任及尊重。

节俭、善于理财是她的另一项特质，她拒绝花时间做家事，更不愿站在巷口与邻居说三道四。她常对我说：“我的时间很宝贵，若需要洗杯子，我只会用心洗杯子内部，杯子外缘我是不洗的，因为水只装在杯中，杯内干净即可！”

第二景   深远

火车慢慢爬上蓝山最有名的之字形路段，一个个隧道，忽进忽出，车厢内一会儿黑、一会儿亮。

家里重男轻女，早产的哥哥是吃牛奶、各种维他命长大的，我则是吃米浆长大的。母亲也常率直地告诉我：“男孩将来需要养家，当然不同。”儿时，我穿的用的都宛如穷苦人家的女孩，而哥哥则是要什么有什么。

我曾懦懦地抱怨：“为什么你有这个，我没有？”哥哥则理直气壮地回道：“你为什么不自己开口要？”记忆中，我不敢要、不能要，也不愿意要，因为哥哥的“拥有”都是把锅子丢进河中、打翻煤气炉燃起火焰……之后的战利品。

美国留学期间，我在圣地亚哥生下了女儿。母亲飞来帮我坐月子，我出院返家的第一餐是一碗青豌豆汤。望着碗中漂浮的几粒青豌豆、一点点胡椒粉， 我瞬间泪水崩堤，潸然而下。“你为什么哭啊？”母亲不解地盯着我，“刚出院，吃的要清淡些！”

之后，与哥哥一起购屋，同样的坪数、同一层楼，彼此隔壁，母亲给了他 80 万，却拿了一个薄薄的红包给我，振振有词地说：“这是 8880 元，你买房了，给你讨个吉利！”我震惊之余，强堆着笑脸，硬是退了回去，心中在淌血。

我们母女是相爱容易相处难，关系不亲密且紧张，价值观、人生观、金钱观迥异。她责怪我银行有多少钱都搞不清楚；不了解一个生活费都不够用的人，为何还要附庸风雅，去美术馆当导览员；怨怪我钱不多还成天想出国旅游。她说：“哼！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花那么多钱跑那么远。到美国中央公园，对我来说，就和到巷口的小公园一样。”

她也抱怨我没有尽职做个好母亲，我不服气地回嘴：“我小时候，你还不是忙里忙外，什么时候注意到我的存在了？”她却悠悠然地说：“就是我以前没做好，才期盼你做个好母亲。”

第三景   平远

“呜！呜！呜呜……”尖锐的汽笛声划破长空。火车驶出蓝山，进入一望无际的平原。霎时，天空亮得耀眼。

母亲真的不是位传统典型的家庭主妇。

节俭是因她一无所有，由浙江来台投靠她的大哥。为了再也不为生活费担心，大哥是警察，她就跟着进入台湾警校。但这不是她喜欢的工作，不是她的梦想，她曾坦言她最讨厌的就是警察。

因自己的母亲早逝，乡绅型的父亲把家都败光了，没有母亲呵护的成长岁月是坑坑巴巴的。为了保护自己，她学会了不相信任何人，也没有时间去了解如何扮演好母亲的角色。

父亲爱打麻将、重朋友情义，让原本缺乏安全感的她，更是凡事功利导向，没有利益、没有效用的事不做，朋友不交、钱不花、话不多说。

她曾拥有很多梦想，想借着我这个女儿来实践、来完成；但很不幸的是，我身材短小，个性柔弱畏怯，学文又不善于理财，让她由盼望到失望，最后是绝望。但，她拥有在生活苦难磨炼下产生出来的哲学理念。当我婚姻遇见瓶颈时，哭着去找她，她冷静地回道：“你要记得，所谓丈夫，一丈之内是你的先生，一丈之外就不是了！”

她也是一位满有爱心的外婆，对我的两个孩子那么用心，把他们照顾得无微不至。女儿读幼儿园时，她每天下午捧着装有新鲜柳橙汁的奶瓶去接女儿，家长们都认得她。每次儿子感冒发烧，我就塞给她，晚上她将儿子放在身旁。经过一个晚上细腻的照顾，儿子常是第二天就痊愈了。因她的爱，我才能安心去上班。

她更是一位上进心强、求知欲旺、活到老学到老的女性。喜欢参加不同的语言课程，床头都是财经杂志。她喜欢接近年轻人，开口的第一句话往往是：“你觉得现在世界局势发展如何？”“全球的石油储存量够吗？”“郭台铭和张忠谋，哪个比较有魄力？”

她更是一位有智慧的母亲，很早就签下了《放弃急救同意书》，不希望子女在病床前因犹豫不决而内疚；也做了《自立遗嘱》，避免我们兄妹俩因争夺遗产而失和，但也因不信任“外人”，遗嘱上少了位执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