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当代美国著名写实画家，安德鲁·怀斯（Andrew Wyeth）于1948年，完成名作《克里斯蒂娜的世界》（Christina’s World），现收藏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

当人们驻足于《克里斯蒂娜的世界》之前，会看到整幅画作（32" × 48"）有七分之六是枯黄随风起伏的草原，展向缅因（Maine）苍白的天际。斜阳切割出的地平线上，憩着饱经风吹日晒的谷仓，和隐现孤寂荒凉的房子。

振翅飞翔的海鸥，及晒衣绳上随风舞动的衬衫，在宁静的天地中，喃喃自语。克里斯蒂娜斜扭着背，面朝远处右上方的房舍，匐撑在大草原左下方。她瘦弱的手臂，一前一后，支起上半身，枯皱扭曲的两手紧拳在大地上。这就是画作的主要景致。

画家安德鲁·怀斯自幼与克里斯蒂娜和她哥哥毗邻而居。从世人的眼光看克里斯蒂娜的家，是一栋远离尘嚣的废墟。画家却把她的家视为新英格兰世界的遗迹。她的家仿佛成为失踪水手们的墓志铭，是迈向大海的门槛。

1948年6月，安德鲁·怀斯到邻家作画，他从三楼窗口向外眺望，瞥见克里斯蒂娜身着粉色洋装，远远地从蓝莓园爬出来，吃力地拖曳着小儿麻痹的下半身，攀爬在大草原上。她的坚忍、自给自足、拒绝使用轮椅并尊重自己的精神，刺激了画家创作的灵感。他创作的动力，也完全源于自己对身边的人物或生活环境，有持续深刻情感的接触和投入。

安德鲁·怀斯采用了蛋彩画法（egg tempera），花一整个暑假，经营《克里斯蒂娜的世界》。他将粉状颜料，加入蛋黄，用最细的画笔，花时间和精力，耐心地在画布上一笔一画勾勒铺陈远处的房子、谷仓和那片与世隔绝的大草原，待一切背景都刻画好以后，才将主角放入画作中。

当画家欲下笔画主角之前，他再度仔细观察克里斯蒂娜，却被她扭曲的形体震慑。过去多年来，他只关注她存在的状态，却从来没有把注意力放在她残障的形骸上。他回想那一天，凝注匍匐在草原上的她，一如新英格兰海岸上踽踽独行的粉色寄居蟹。他深刻地感受到，她内在那一股不愿被命运击倒的精神；对存在的挣扎与勇气，更十足展现了她与孤寂长相伴随的特质。那是全人类都可意会的语言。

《克里斯蒂娜的世界》让安德鲁·怀斯声名大噪，她的背影，已经成为美国人心目中无法磨灭的影像，表达着现代人普遍的精神状态——悲凉中渗着喜悦。大草原上的克里斯蒂娜，坚毅地拖着萎缩的双腿——生命不可不承受的一个重壳，眺望着似近仍远的家。

她的背影，隐喻着一个疲惫的人，对归家的渴望；象征着一个与孤独共舞的人，对归属感的向往；呈现着一个心灵困顿的人，对永恒的探问。而画作上的阳光，柔柔地洒迤在她的背脊上，微风，徐徐吹动着她鬓旁的一撮发丝。她是否感受到，天地间总有阳光与微风，轻抚局促的生命景观？而寂寞，像棵枯树，沉静地守候在她的身旁。

想当年，使徒保罗为了分享信仰，曾被犹太人鞭打五次，每次三十九下；被棍打三次，被石头打一次；遇着船坏三次，一昼一夜飘泊在深海里。他屡次行远路，遭江河、盗贼、同族人、外族人、城里、旷野、海中、假弟兄的危险。他受劳碌、困苦，被关监狱，多次不得睡，又饥又渴，多次不得食，受寒冷，赤身露体，长期病痛缠身。

难怪他在写给腓立比教会的书信中提到，身心灵所承受捆锁的苦楚反而令他内心向往离世回归天家的喜悦。保罗心灵的困境也投射出一幅《克里斯蒂娜的世界》，深切刻画了主角拖着受捆锁的身躯，渴望归家的心境。

曾经，我们生活在他乡的景象有如《克里斯蒂娜的世界》。那年刚乔迁新小区，正抚养两岁的老大与仍是婴儿的老二。亲人远在家乡，邻舍不往来亦不相识，自己恰如一只粉色寄居蟹，背负着两只小蟹，孤单地在一片广袤的草原上爬行，心灵深处向往非洲谚语所说的——“要养育一个小孩，需举全村之力。”（It takes a village to raise a child.）。然而，常犹疑徘徊着，何处能觅见有归属感的村落？

诗人里尔克曾如此描绘孤寂：“你好似一场雨。迎着黄昏，从海上升起；你从遥远偏僻的旷野飘来，飘向你长久歇息的天空，从天空才降临到城里。你揶揄着散落遍地，在深巷里昏暗的黎明，当一无斩获的那对身躯相互仳离，失望悲哀，各奔东西；当二人彼此敌视，却又同睡一床，这时，你如同江河流溢四处……”

孤寂是一条滚滚大河，可以载舟，可以覆舟。 

作者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