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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美以美会教士何德兰,于1888年来华,担任北京汇文书院文科和神学教习。
他长期在中国生活,亲眼目睹了清王朝的最后岁月。他的传教策略与李提摩太相似,比较注重与帝国上层社会的来往,对晚清贵族阶层的生活,有诸多细致的观察。
而且,“二十多年来,何德兰太太一直担任慈禧太后的母亲、隆裕太后的妹妹以及北京的许多格格、福晋和贵妇的家庭医生”,何德兰因此得知深宫之中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真相。
在《慈禧与光绪》一书中,他记载了一段鲜为人知的故事,那就是光绪皇帝与圣经的一次相遇。尽管此次相遇未能改变光绪的生命,也未能改变大清帝国的命运,却堪称近代中国历史上极富戏剧性的一幕。
那时的中国,遭遇了两千年未有之变局,为秦汉以来未有之世变。中国不仅不再是独一无二的“神州”,而且面对西方挑衅屡战屡败,已至生死存亡之际。
西洋诸国,除了强大的武力,尚有别具一格之政治组织、经济力量、文化形态。短兵相接,中国的樊篱为之突破,立国基础为之震撼。
于是,张皇失措,自处处人,两无是处。
光绪在近代史上乃一悲剧人物,何德兰却对光绪皇帝的评介颇佳:“光绪是第一个身坐龙椅而面朝未来的人。”
历史很难假设:如果慈禧太后在戊戌变法之前即去世,光绪帝拥有全权,且将上层和民间的维新力量达成全面的整合,中国是否能够实现类似沙俄彼得大帝改革和日本明治维新的创举呢?
戊戌变法的失败,是由多种原因所造成的,如以慈禧太后为首的保守派势力过于强大,以康有为为首的维新派过于激进,当然也有光绪帝自身性格的弱点和策略的失误。
正如何德兰所评论的那样,光绪的主要缺点在于,“缺乏实施他的设想的权力,和挑选杰出的政治家来辅佐自己的能力”。历史学家姜鸣也认为,光绪身边的大臣,都是太后安排的,他并没有一个自己的班底,即“帝党”。即便是帝师翁同龢,也只是书生,而非权臣。
在这样的情形下,光绪急病乱投医,看上了不足成事的康有为。当时,年仅二十多岁的光绪,一直处于慈禧太后的阴影之下,政治手腕和眼光毕竟有限。因此,评价光绪在戊戌变法中的所作所为,理应对其有一种同情的理解。
我发现,即便在那些苛刻的西方观察家眼中,光绪帝也是一名颇有主见的、希望改变帝国颓势且愿意学习西方文明的青年君主。他纵然比不上康熙、乾隆那么雄才大略,但至少也不比道光、咸丰、同治诸帝差。
公允地说,光绪帝已经做了最大努力来拯救国家。他不应当因“成王败寇”受到严厉指责。
当时,光绪帝对西方文明的认识,已经进入到宗教信仰层面,其见识远比一般官僚高明。
明末中国的皇室,比较亲近来自意大利的天主教人士,甚至末代皇太后和皇后均接受了洗礼。最初满清夺取天下之后,出于稳定蒙古和西藏的需要,皇家宗教选择了藏传佛教。
但是,清初的皇家也颇为礼遇来华的西方传教士。康熙帝便阅读过汉译圣经及相关的宗教书籍,还亲自写过格律形式的赞美诗。
然而,雍正朝的“礼仪之争”,终于导致清廷下令驱逐西方传教士、禁止其在中土传教。此后长达一百多年里,中国境内基督教几乎绝迹。
1807年,英国新教传教士马礼逊来华,为新教进入中国之开端。鸦片战争之后,清廷在坚船利炮的威逼之下,被迫允许西方传教士到中国来传教。天主教和新教的传教士遂再次大批进入中国。
送圣经入宫廷、让清廷的最高统治者成为基督徒,从而为基督教在中国的传播开辟一条垂直的道路,这是许多西方传教士和中国信徒的愿望。因此1894年,中国的基督教女教徒,决定在来年慈禧太后60大寿时,送她一部新约圣经。
何德兰亲眼看到了这本制作极其精美的圣经,
他描写道:
“新的字模准备好了,最精致的洋纸搞到了。这本书以最好的印本为目标,制作刻意求精,金框金边,银质书皮上压印出竹子的图案,装在一个银盒子里。
然后把这银盒子装进一个红毛绒——红色象征幸福——的盒子中,而这红毛绒的盒子又放入一个雕刻得漂漂亮亮的柚木盒子……由英美公使送到外务部转呈太后。”
尽管这是一件赏心悦目的礼物,但对圣经的过度装潢,确实产生了“买椟还珠”的负面作用。果然,清宫档案中并没有任何纪录,记载慈禧太后阅读过此本圣经。几经离乱之后,这本精美绝伦的圣经亦不知下落了。
以慈禧的教育水准和文化修养,在缺乏传教士带领和教导的情况下,确实很难独自阅读和理解圣经。但是,此事却使光绪皇帝对圣经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清末教案频繁,每次教案都让朝廷头疼不已。基督教的迅速传播,也激发了士大夫阶层在文化及道德上的反感。
但是,朝廷在处理教案的时候,又不得不屈服于西方的武力和条约的限制,最终大都偏向于传教士一方。
光绪帝本人对基督教,并没有普通的士大夫那种天然的反感,此种宽容大度的心态大约承自于他的祖先康熙皇帝。
早在1891年,光绪就颁布过一道具有感染力的谕旨:
“至泰西之教,本是劝人为善,即从教之人,
亦即中国子民,仍归地方官管辖。
民教本可相安。”
但是,究竟基督教的教义是什么,究竟圣经的内容是什么,光绪所知甚少。他仅仅从新派士大夫的著作,如汤震之《危言》、陈炽之《庸书》中,得到一些二手材料。
在此背景下,光绪对阅读全本的圣经原文颇有兴趣。
是什么力量,让如此众多的传教士不远万里来到陌生的中国,甚至在面临死亡威胁的时候仍然要传播福音呢?
这大概就是光绪最希望知道的吧,而答案唯有从圣经中才能寻求到。
“第二年,皇上派人到美国圣经学会去要几本新约和旧约,就是卖给百姓的那种。”
光绪皇帝派人购买普通版本的圣经,显然是出于本人阅读的需要,而非叶公好龙般地装点门面。
后来发生的事情,足以证实光绪确实仔细阅读过圣经。
何德兰记载:一位每天带着花和蔬菜进宫的花匠,偷偷来告诉他:“以往我进宫的时候,太监都对我不理不睬。昨天他们忽然坐下来,跟我极为亲切友好地谈起来,问我基督教方面的问题。
我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了他们,他们仍然跟我谈,直至过了午饭时间很久。最后我饿得肚子咕咕叫,站起来想回家。他们一再挽留我,送进来一桌饭菜,邀请我跟他们一起吃,就这样一直把我留到晚上。
他们有人告诉我,皇上正在学习《路加福音》……皇上叫人把《路加福音》用大字抄在一张纸上,他每天就坐在桌子前学习。”
这个在何氏笔下绘声绘色的故事,大抵是真实的。
宫廷权力的运作规则便是“上行下效”:楚王好细腰,于是后宫皆减肥;光绪读圣经,太监焉能毫不理会呢?如果不是皇上对基督教产生了兴趣,太监岂会没事找事,热衷于了解圣经,甚至不惜讨好一名与洋人有较多来往、对圣经多少有些了解的花匠呢?
光绪能够读懂汉译圣经吗?
显然,当时的光绪,已经具备了相当的西学基础。长期担任帝师的翁同龢,虽然对新学西政所知不多,却充当了让学生了解新学西政的管道。
在光绪19岁时,翁为了讲说“圣贤治绩,不必尽同”,特进呈冯桂芬所著《校庐抗议》,谓为最切时宜,劝光绪留心洋务。
1891年,光绪开始学习英文,堪称近代中国历史上率先学习英文的帝王。
想想当初恭亲王主张建立同文馆的时候,经过了多少的周折,就可以推知,光绪学习英文需要克服多大的阻力!
光绪学习英文和西学是真心实意的。
何德兰在书中详细记叙了光绪学习英文的经过:“他下令任命了两位教师,并一反所有的惯例,允许他们教学时坐着,而不是跪着。因我和其中一名教师的孙子互学中英文,故对他学业上的进步很了解。”
光绪对英文老师在礼仪上的尊重,表明他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西方文化中的平等观念,对明代之后逐渐强化的、至高无上的皇权,进行了某种形式上的“自我约束”。
光绪迫切地学习英文,并不是为了掌握一门新的语言,而是要用这门语言去探索一个广阔的新的知识系统。
“他急于学习,等不及向英国或美国订书了,所以官员们拜访各个学校和宗教团体,寻找适合初学者的初级课本……我就把当时我在书院教的天文学、地质学、动物学、生理学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的科学书籍,转交给光绪帝。”
由此可见,光绪求知欲望之强,以及振兴国家愿望之迫切。
不过,作为一名职责明确的传教士,何德兰指出,光绪帝阅读圣经,还仅仅停留在“知识”的层面,没有进入“生命”的层面。
由于皇家体制所囿,西方传教士或中国信徒,无法入宫面见光绪、直接向他传播福音。没有传教士或信徒的指导,光绪很难领受圣经真理。
何德兰充满遗憾地写道:“不要据此推测皇上正在变成基督徒。完全不是这样。”但他笔锋一转,又写道:“当然,他对基督教教义的兴趣,使得北京以及许多省的民众也开始学习、了解基督教,这从当时基督教书籍的销量可以看出来。”
戊戌变法失败之后,光绪被慈禧幽禁在瀛台,也被剥夺了阅读包括圣经在内的各种西方书籍的权利,终是与基督信仰失之交臂。
光绪帝一生的悲剧,根源在于他皇帝的身份——尤其是在那旧的世界已经失去,新的世界还未来临之时。光绪大概不太可能谦卑地接受圣经的真理,成为一名真正的基督徒,更不可能认识到基督教文明与西方崛起之间的深刻关联。
但是,我想:假如光绪成了一名基督徒,至少在他生命中最后的悲惨岁月里,还能获得永生的盼望和温暖的安慰,不至于在心爱的珍妃被害之后,彻底被孤独、羞辱、仇恨和疾病摧毁。
澳大利亚学者沙培德在分析清末皇权的变迁时指出:
“自秦代以降,所有的浩劫与不幸,都演释了君主无法维护人民、创立正规体系,或甚至扩张其原始所赋有的权力的缘由。
反而,君主与臣民、官吏与百姓,甚至君主与朝臣之间,却产生了无以衡量的鸿沟——这鸿沟印证了中国的一蹶不振与人民的懵懂无知。”
在此意义上,光绪皇帝接触和接受西方政教之努力的失败,不是他个人的失败,而是帝王专制的政治体制及其背后的文化道德秩序的失败。
本文作者系四川成都人,作家。
今日吗哪
人有见识,就不轻易发怒,
宽恕人的过失,便是自己的荣耀。
丨箴19:11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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