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音丨范吴迪

作为著名导演昆汀·塔伦蒂诺（Quentin Tarantino）的第九部故事片，《好莱坞往事》（Once Upon a Time In Hollywood）去年一出炉，就因为彷佛向好莱坞不再复返的黄金年代致敬的纪录片风格而被影迷追捧。今年初，该片获得第77届金球奖最佳编剧奖、音乐喜剧类最佳影片奖和最佳男配角奖。

1960年代，“嬉皮士”文化席卷美国。莱昂纳多饰演的里克·道尔顿是一个过气的电视剧明星，他和自己的替身搭档克里夫·布斯（布拉德·皮特饰）企图在逐渐陌生的娱乐圈里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因为星途黯淡，克里夫不得不兼任里克的勤杂工、司机和私人助手。里克则希望引起他的新邻居著名导演波兰斯基及其妻子影星莎伦·泰特的注意，获得演艺事业的转机。

随着剧情的发展，我们看到一些嬉皮士和一个叫查尔斯·曼森的人混在城外的一个牧场里。曼森访问波兰斯基的家，预示着暴力情节即将展开。几个被曼森指使去杀掉波兰斯基一家的嬉皮士，却搞错房子跑到对街的邻居里克家，被克里夫和里克反杀。

然而现实却残酷得多：1969年8月9日，远在欧洲拍电影的波兰斯基突闻噩耗，凶手血洗了他的家，屋内包括妻子女星泰特在内的四人被凶手用刀刺杀，屋外汽车驾驶座上一个年轻人被刺五十一刀。整整挨了十六刀的泰特，怀着8个月的身孕。凶手在门上用泰特的血写了一个字：Pig！这起好莱坞血案轰动一时，成为各大报纸的头条。凶手全部来自曼森创立的邪教“曼森家族”。

去年电影首映刚好是惨案发生50周年，这显然是导演塔伦蒂诺精心设计的时机。然而他无法设计的是，一年后黑人乔治·弗洛伊德（George Floyd）的死在美国城市的街头引发了一波波抗议、骚乱和激进的文化狂欢，让人们觉得与那个逝去的六零年代似曾相识。正是那种文化氛围，启发原本是个三流音乐人的曼森创立了比他所反对的事物更加邪恶的邪教。

《好莱坞往事》不仅是对好莱坞失落时代的致敬，更是对流行文化和美国精神之间共生关系的分析。1960年代正是美国社会最动荡、最迷茫的年代。受摇滚、嬉皮士文化、性解放、越战、黑人民权运动等各方面的影响，年轻人高喊反战、爱情、和平，用反抗传统宗教和习俗的激进方式来表达内心的愤懑，却给了邪教以可乘之机。作为嬉皮时代最具标志性的运动伍德斯托克音乐节，大可帮助我们了解《好莱坞往事》的故事背景。

1969年8月举办的伍德斯托克音乐艺术节吸引了45万观众。三天多的时间里，他们在苏利文县的牧场缔造了一个嬉皮士的独立王国。在这里，酒精、吸毒是合法的，性爱是自由的。在评论家麦克拉肯（Brett McCracken）看来，吊诡之处在于尽管音乐节崇尚个人主义和不受约束的自由，但音乐节本身其实是一种公共体验：45万人忍受着泥泞、雨水、不卫生的条件和三天的食物短缺挤在一起。

一个参与者在美国公共广播公司的纪录片中说：“那种温暖的感觉涌上我的心头。天哪，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和我想的一样吗？就像见到你的兄弟姐妹一样。”为应对食物短缺，当地居民和一个养猪场挺身而出为饥饿成群的嬉皮士提供免费食物。一位与会者回忆：“这些食物就像饼和鱼。”养猪场老板格莱维（Wavy Gravy）在台上喊道：“我们一定是在天堂了，伙计！”

这些体验帮助文化评论家意识到，“伍德斯托克音乐节从根本上是一个宗教活动：一个世俗时代的礼拜仪式，一种解放的礼拜仪式，只是奉献的对象不是上帝。”然而虚假的乌托邦所提供的幻象如同肥皂泡一样短暂。仅仅四个月后，当阿尔塔蒙特音乐节企图复制伍德斯托克的梦幻，却以暴力和死亡告终。

然而人们可以用文字忽略所有他们不喜欢的细节，于是片刻脱离地面的体验在一些人的记忆中充满了人类平等与团结的“奇迹”。“在一个偏僻的地方，这是一个功能齐全的城市，这是我们的。这就是新城，这是另一个城市。”类似的话好像出自几天前的新闻，却来自遥远的1960年代的文化革命。

毒品、性滥交、种族仇恨等问题至今仍在塑造着这个世界。导演塔伦蒂诺似乎愿意让观众把“曼森家族”看作是嬉皮时代的邪恶征兆，而征兆在开始阶段总是被忽略的。

曼森十几岁时就多次偷窃和入室盗窃。在看守所等待假释时，17岁的他用剃刀抵着一个小男孩的喉咙，强奸了他。成年后，曼森继续因各种罪行入狱，包括拉皮条给后来成为他第一任妻子的女人。

他有两次失败的婚姻经历，他生命的前32年有超过一半的日子是在牢里。年轻时他极度迷恋披头士乐队，他为数不多的正当职业之一是洛杉矶音乐行业里的三流音乐人，甚至沙滩男孩、枪炮玫瑰等多个乐队的专辑中还收录过他的作品。曼森通过个人魅力、毒品、精神控制、性虐待、营养不良、不稳定的睡眠模式以及与外界隔离所控制的邪教组织“曼森家族”共有60名成员，以女性为主，由年轻的逃犯、辍学者组成。被捕当天，有26人群居在城郊的牧场里，大量吸毒。

其中几个成员作证说，他们相信曼森是第二次来临的基督，他那里有一切的答案。1969年8月8日晚，曼森让追随者24岁的沃森（“Tex”Watson）带着苏珊·阿特金斯等三个女孩去到波兰斯基的住宅，“尽你所能把里面的每个人都毁掉。”当晚，沃森切断了电话线，随后他们进入住宅……

然而曼森对他们的“工作”一点也不满意。第二天晚上，曼森亲自与沃森、豪顿（Van Houten）等人一起来到了超市经理莱诺·拉比安卡（Leno LaBianca）和妻子的家。他们被残忍地杀害。受害者的血再次被当作颜料，在墙上涂写着“崛起”（Rise）等口号。

在审判过程中，一直是白人至上主义者的曼森在额头上刻了一个纳粹标志。他说：“我头上的印记就像死亡的头颅上的黑色印记，象征着拒绝、反教会、坠落的十字架、魔鬼的标志、死亡、恐怖、惧怕。”1971年，他被判犯有7项一级谋杀罪和1项共谋谋杀罪。直到2017年曼森83岁死于心脏病和结肠癌并发症之时，他都没有承认自己有罪。

以暴力著称导演塔伦蒂诺，经常通过在电影激发观众对正义的渴望，呈现出正确的解决方案。在《好莱坞往事》中，他设计了一场激烈的反攻来挫败凶手，点燃了我们对更好结局的渴望、对不公正得到解决和死亡被逆转的渴望。于是我们在影片中看到的结局是：暴力并没有发生在泰特和她的朋友们身上，而是发生在作恶者的身上。

神学家哈特（David Bentley Hart）在《纽约时报》上评论该片时指出，这个场景“完美表达了一种正义的愤怒”，把观众带入“另一种现实秩序，哪怕只是一种想象，在这种秩序中，超凡的甜美得以留存，恐怖也已消失。”因此，《好莱坞往事》成为2019年最具救赎意义的电影之一。

然而远比电影更具救赎意义的是现实世界里杀人凶手的悔改。头号杀手沃森高中时是一名优等生，也是一名优秀的运动员，还做过校报的编辑。当时他去看望住在南加州的朋友，接触了迷幻药和摇滚乐，并遇到几个年轻女孩，她们都是曼森的追随者。被吸引的沃森最终也加入了“曼森家族”。

沃森在自传《你愿意为我而死吗？》一书中谈到自己过去的不堪，“从某种意义上说，所有的黑暗对我来说已经不存在了，因为它对我的辖制消失了，已经被钉在十字架上。然而，我又把这些黑暗经历拿出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详细，只是希望那些了解黑暗真相的人会更认真地对待光明的现实，光明是为我们每一个存在的，如果你愿意寻求这种光明的话。……在这个充满黑暗和死亡的世界里，唯一真正的生活方式就是活在基督里，因为祂是唯一真正的生命、唯一的光明。”

自从1975年沃森信主以来，一直从事监狱事工。“上帝的话语开始对我产生直接和不可避免的意义，因为它谈及死亡和生命、奴役和释放、罪恶和正义。这些都是我自己的故事，一个现在才第一次看得一清二楚的故事。祂所作的应许是宽恕、更新，以及圣灵的能力降在悖逆的人身上，充满他们，使他们成为神强有力的见证。”

1980年沃森成立了一个名为“丰盛之爱”（Abounding Love ）的事工，并于1981年被按立为牧师。沃森认识到，基督徒不能站在一边等着别人找上门，“我们必须以真诚的关心来满足人们的需要，而不仅仅是想要人们同意我们的观点。试图把耶稣硬塞到人的喉咙里，是没有任何好处的。”

尽管人们也许被关在监狱的高墙和电网后面，但在耶稣里却是自由的，神给予破碎的人难以言喻的爱。“我们看到了同样的神迹：破碎的生命重新聚在一起，仇恨和暴力变成了爱，身体的上瘾和变态的力量被打破，疾病被治愈。我们经历了神的爱，这种爱把弟兄连在一起，互相扶持。”

另外两位罪犯：丹尼斯·赖斯（Dennis Rice）在圣昆廷监狱服刑期间信主，直到2013年去世之前一直从事监狱事工；被称为曼森“左膀右臂”的布鲁斯·戴维斯（Bruce Davis）也在狱中成为传道人。

这三个人的罪因信而得赦免，灵魂得到自由。但同时，神对于受害者来说是公义的，今生他们必须为自己的恶行付上代价：赖斯死在狱中，沃森和戴维斯至今仍被收押监中。

而惨案的幸存者、导演波兰斯基在1977年性侵一名13岁的未成年少女。为逃避审判，他在候审期间逃往法国，三十年不敢再回美国。被侵犯的女童长大后备受各方压力与困扰，后来波兰斯基做出赔偿，双方达成和解。他为自己辩解说：“前妻的死给我带来了难以承受的悲痛。在这样的时刻，有的人选择吸毒，有的人选择酒精，有的人出家为僧。而我则选择了性。”

这位曾经说过“我喜欢电影中的阴影，但生命中的阴影则不然”的著名导演，虽然不喜欢自己生命中的阴影，但却似乎并不介意成为别人的阴影。在此，生活本身再次超越了艺术，《好莱坞往事》所没能呈现出来的最具对比张力一幅画面是：那被囚的，反说自己是自由的；监外的，却逃不出阴影的跟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