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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还没有“拉黑”这个词儿,我却在内心深处无数次想跟爹妈绝交。
他们就像是两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我在他们吵架声中长大,我从小就懂得察言观色,懂得母亲下一声是要喊“离婚”还是“自杀”,懂得阿爹今天是要用喝酒还是赌博来发泄心中的苦闷……
我们生活在上海卢湾区,不见日光的棚户区,一家三口挤在十几平米的空间中。唯一的幸福,就是跟同学的妈妈陈阿姨聊天。她给了我一本绿皮的小书,里面写着犹太人的许多箴言。
在狭窄的阁楼上,我耳边每天都充满了小贩叫卖和爹妈吵架的声音。在这个市侩庸俗的环境中,很多邻居都醉醺醺的,不少女人整天以麻将为业……
上中学的时候,我曾一度想离家出走。因为,我感觉自己的人生沉重不堪。爹妈就像是孩子,甚至需要我来迁就。我讨厌母亲用情绪来操纵我,更讨厌阿爹不求上进的懒散样子……
每当爹妈吵架,我心里就好像落满了灰尘。在我自暴自弃,甚至想以自杀来结束无望人生的时候,一件小事改变了我人生的轨迹。
那天,我在阴暗狭窄的卫生间里发现了一队蚂蚁。蚂蚁沿着光滑的瓷砖往上爬,我顺手拿起花洒冲向他们。这几十只蚂蚁就葬身水中了。没多久,另一个兵团的蚂蚁又重新开始向上突围……我忽然想到《箴言》中的一句话——愚昧人哪,你要像蚂蚁学智慧。
看到这一幕,我打开阁楼的窗户,看着不远处金碧辉煌的大楼。我忽然觉得自己命运如同这群蚂蚁一样,要出人头地是何等艰难,而爹妈所能给我的一切,都像一次次迎面泼来的冷水。
但是,我可否像小蚂蚁一样逆流而上呢?
就在这个时候,做厨师的阿爹在工作的时候,出了事故。
一锅热水浇到他手臂上,医生说他可能落下残疾,不能再重操旧业。这时候,我母亲把家里所有的存折和银行卡都甩给我,然后就绝望地躺在床上哭,她絮絮叨叨重复这么多年来所受的委屈。
我的阿爹紧闭着眼睛躺在病床上等死,他早不想活了。
接过存折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突然长大了。
16岁,我开始计算起家里存款和阿爹医药费的巨大差距……我开始意识到这个家需要我起来承担责任。我发现,人的长大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那一瞬间,似乎与年龄无关。
第二天,我找到餐厅的经理。
经理的态度非常傲慢:“责任不在我们,你爸是酒后失手。”
我说我不是不讲理的人,但是你必须把欠他的工钱和你该赔偿的部分医疗费给我,我要给他看病。
经理问我:“你多大了?”
我说我16岁了,我可以代表我的家。
经理叹了一口气,让会计结账给我,他说自己的儿子也16岁整天还沉浸在网游中。临别的时候,他说:“你以后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来找我。有空的时候,我请你吃顿饭,叫上我儿子。”
……
就这样,我给阿爹讨回了公道。我和阿爹的经理,做了忘年交。
那天晚上,我赖在阿爹的病房里不走。反正阿爹也没力气骂我打我,索性我就把压抑在心中多年的话讲出来:“阿爹,这些年你很不容易,我看着你苦苦支撑着咱们家,赚来的钱都养了我和妈。有时候你发脾气,我懂,那是因为你怀才不遇。可是这时代没多少时间给你自怜,怀才不遇你就自己创造机遇啊,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
听着我讲洗手间蚂蚁的故事,泪水从阿爹眼中渗出,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哭泣。
我爬上床去抱着他。
我像哄孩子一样对他说:“你的手肯定没事的,出院后咱们活出个人样来。别怕,别哭。你要振作起来,我们娘俩不都要靠你么?……”
第二天,我去茶馆里把母亲找了回来。
母亲不住地流眼泪,我告诉她心里苦可以有各种办法,你可以把心里最软弱的话告诉我,我是你最亲的人。母亲苦笑一下,又要去找酒喝,我摔了酒瓶,对她咆哮:“你想不想等到你老的时候,我和孙辈都瞧不起你!?”
母亲怔住了,她瘫软下来,讲了许多话。母亲年轻的时候做过班级的中队长,管着全班同学。她长长叹了口气说:“现在的日子过成这样,我自己都简直不敢回头看……”
我像知心姐姐一样搂住她,安慰她说:“妈,你才40岁,还有大把的日子,你的福气还在后头呢。”看到我的软硬并施,母亲终于服输了。她摸着我的头,告诉我她已经试过无数次,但从未成功过。我鼓励她不要放弃,就像那群坚持不懈的“蚂蚁”一样。
接下来,我和爹妈“约法三章”:“再也不许喝酒、不许吵架、不许生了气去外面鬼混。”
我像一个大人一样,极其认真地说:“你们要不听我的话,我就离家出走,让你们悔青肠子,老了病了没有人照顾。”
阿爹说:“我这一辈子都破罐子破摔,如今说不出为什么竟然怕起闺女来。”看到他这个样子,我知道我们家一定有希望。无论他的光景多么糟糕,只要他爱着我,我就能挽救他。
很多次,阿爹和我讨价还价,问我可不可以抿一口酒。我说:“你能喝一口就能喝一瓶,你要想失去这个女儿,你就看着办。”
……
很多次拉锯战之后,阿爹终于戒了酒。
戒酒之后,阿爹身体越来越健康。在我的鼓励下,他终于迈出找工作的那一步。屡屡碰壁之后,阿爹终于找到了一家餐厅。工作太累的时候,他下班就想搓麻将,用尽办法让我把工资卡还给他。我就和他玩猫抓老鼠的游戏,变着法子逗他开心。
母亲管不住自己的时候还是往茶馆跑,我就一次次把她找回来。当她那些狐朋狗友来找她的时候,我就毫不客气地警告说:“下次你再叫我妈,我就去派出所举报你们赌博!”
后来,不知道是狐朋狗友真怕了我,还是母亲终于信服了我的耐心。奇迹般地,母亲渐渐能在家里呆得住了。她的心放在家里,就开始做家务。我们有了香喷喷的晚餐,还有了温馨美丽的房间布置。
只要母亲做这些,我都会极力赞美她。我告诉母亲,这才是她最美丽的样子,我真为她骄傲。
爹妈的改变让我信心大增。我每周日雷打不动带他们去聚会,让他们结识敬虔的朋友们。
我拉着他们的手去散步,撒娇般地对他们说:“你看,小姑娘们都有自己的房间。我们班同学每个人都有,我也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
我的话被他们听进去了。阿爹开始更勤奋地工作,他还在业余时间做起兼职。母亲做起了十字绣,从小就有刺绣功底的她将这个扔掉很多年的手艺,再次捡起来。从小幅开始,她越绣越大。在我的赞美声中,她开始挑战起了一副《富春山居图》。很快,她的劳动就开始有了回报,有刺绣店铺的老板主动与她合作。母亲的刺绣得到了市场的认可,很快就订单不断。很多刺绣店都出高价收藏她的作品。
母亲还去茶馆里招了两个牌友,让她们也跟着她绣十字绣……就这样,我们家渐渐有了自己的刺绣小作坊。母亲在教人刺绣的过程中,又一次找到了年轻时“做干部管别人”的感觉,她找到了自信,笑得越来越甜美。
看到我为家庭设计的“五年计划”、“十年计划”……爹妈信服地将赚的钱交给我管理。我们家存折上的钱渐渐多了起来,很快我们就付了首付和装修,搬出棚户区,住进了像样的房子。
阿爹说:“闺女,我的同事和领导一直夸你,说你连爹妈都管理得好,将来肯定是个高管。”母亲说:“我的女儿没有白养,她可比我们出息多了。”
一晃十年过去了。
如今,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小家庭。爹妈也在晚年的时候终于懂得了恩爱与包容。
回想,16岁那年,我比任何人都有“拉黑”我爹妈的理由。但是,我没有。
阿爹受伤的那场灾难,将我的心灵“催熟”……我真是要感谢自家厕所墙壁上的蚂蚁,没有它们,我或许会像很多离异家庭的子女一样,走进堕落的青春。
有一天,我看到电视上对歌手蔡琴的访谈。
蔡琴说:“阿爹一直在外工作,母亲懦弱胆小。身为长女的我从小就担当起了家庭的责任,母亲就像是孩子,需要我照顾……回想自己的青春,我从来都不知道悖逆的青春期为何物……”
我的心里,一万分认同蔡琴的感受。原来,命运真的会让许多女人,从十几岁开始就“被迫”成熟和果敢起来……怪不得,蔡琴的歌声会那么美,那么意味深长。
“我虽然行过死荫幽谷,必不至于遭害。那位爱我的牧人将一切苦难与挫折都化成生命的养分,让我开出更美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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