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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前面
上个世纪,爱演戏的女子与不爱戏剧的空军将帅结合,经历了时代的风雨与内在的磨合。妻子出走两天相会初恋,回来大病一场,丈夫竟耐心守候,从此二人心心相印,过完一生。这是个颇有时代感又让人回味的故事。
风雨故人来
程嫣儿
01
1958年秋天,空军大鹏剧团即将上演舞台剧《危楼》。
“送君送到百花洲,长夜孤眠在画楼,梧桐叶落秋已深,冷月清光无限愁……”
化妆间内,玉珍一边梳头,一边哼唱着周璇小姐的《送君》。记得十二三岁时的她还住在天津老家,常常跑到百货公司听“话匣子”(留声机)播放流行歌曲,周璇、姚莉、白光……都是她羡慕的歌手。这些往事,一转眼已过去十七个年头了,如今在台北也住了九个年头了。
镜子中的玉珍,容长的脸蛋,杏眼细眉;一身素雅的旗袍,步履轻盈,仪态万千。她在剧中饰演旅店老板娘,是一个睿智精干的女人。
玉珍喜欢演戏,十五岁在大陆时就跟着部队巡演。然而,今天可能是她最后一次站在舞台上了。
这一晚,她演得很投入,但终于到了舞台落幕、曲终人散的时候。台上演出着一幕幕戏剧,台下演出的是真实的人生。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02
回到家,已是深夜。丈夫邓耀宗早已下班回家,和往常一样,坐在书桌前,桌上堆满了各类的资料和书籍。
“演出很成功?”耀宗一边看书一边问,没有抬头。
“是的,发生了一个小失误,但整体反响不错……”玉珍的话匣子刚打开,却被打断-——
“这很好,不过,你记得答应过我什么?”耀宗抬头看着妻子。
玉珍小声地“嗯”了一声,想要说什么,却没有开口。
耀宗继续埋头看书,看资料。桌上的茶杯已经没了热气,玉珍缓缓走上前,加了热水。耀宗说:“我还有很多资料要看,你先睡吧。”
玉珍有些失望,但同时又松了一口气,这种感觉很熟悉。洗漱后,她回房间躺下,有些疲倦,但又睡不着……于是起身打开衣橱,从下层抽屉取出了一个铁皮饼干盒,里面静静躺着一沓厚厚的照片。
人最多的那张是唯一的全家福,似乎是挺美满的一家,人丁兴旺。父亲坐在中间,三个妻子坐在两旁,还有十个儿女。玉珍是二太太的女儿,排行第六。父亲是晚清秀才,后来当了税务局局长,是一个肥差。在玉珍的童年记忆中,争风吃醋的戏码几乎天天上演,严重的时候还要闹到警察局。玉珍与父亲和生母都颇有隔阂,每当佣人说“老爷出差去啦!”玉珍的心情便会顿时轻松起来。
家中最疼她的是大姐,后来父亲早逝,家道中落,十五岁的玉珍便和大姐一起跟着部队演出,供养吸鸦片的母亲,幸好母亲最终把鸦片戒了。她和大姐走了大江南北不少地方,也留下了一些珍贵的照片。她回忆着在上海天蟾舞台演出的盛况,只可惜,大姐和母亲都留在了大陆,目前在台湾的有三个同父异母的兄妹。
一张张照片被轻轻拿起,又轻轻放下,转眼到了最底下的那张……玉珍一阵心跳,往事历历在目,却不能多想,不敢多想,赶紧把照片放回了原位。
03
玉珍没有履行对丈夫的承诺,当剧团打电话来邀请她演下一部戏时,她还是忍不住答应了。
晚上,夫妻二人发生了争吵。
“玉珍,你现在是军官太太、空军眷属,我可以养活你,为什么要去抛头露面呢?”耀宗的声音有些颤抖,一张斯文的脸上逐渐燃起怒火,显得格外不协调。
“我喜欢演戏,而且这是空军的剧团……”
“那也不成,你知道别人在背后怎么议论吗?”见玉珍没有反应,耀宗继续说,“先生没本事,只能让太太抛头露面。”
“何必在乎别人怎么说呢?”玉珍紧蹙着双眉,用请求的眼神看着丈夫,“再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我已经等了一年了……这不是你第一次食言。”
玉珍不说话了,低下头,咬着嘴唇。
空气凝固了三分钟。
耀宗说:“黄将军的太太当年在上海是‘话剧皇后’,婚后还不是回归家庭,相夫教子。玉珍,为什么你不可以呢?”
“我不是她……”玉珍突然提高了声音,“美云夫人很优秀,但是,我并不想成为她……”
耀宗叹了一口气:“总之,这件事情,你一定要听我的。我明天就打电话,替你取消演出。”
当天晚上,夫妻二人又是一个睡书房,一个睡卧室。
04
玉珍回到房间,忍不住又翻看起饼干盒里的老照片,目光停留在那张放在最底层的照片。只见照片中的男子面目俊朗,轮廓分明,剑眉星目。十一年前的往事涌上心头。
十九岁那年,玉珍跟着部队康乐团来到上海演出,那时,她刚开始以少女的姿态挑起大梁。剧团其他女星十五六岁已出落成少女模样,而身材娇小瘦弱的她,十五六岁却只能演小可怜或者妹妹的角色。迟来的荣誉,令玉珍感到欣喜,也格外珍惜。
而一位如同北极星一般的男子,也在那一年出现在她生命里。北极星,那么遥远,却那么清晰。庆功舞会上,一位年轻军官向她走来,邀请她跳舞。虽然常年演戏,身边帅气小生无数,但是玉珍从来没见过如此俊朗的脸庞、英挺的身姿。他比玉珍足足高出一头,二人翩翩起舞,时光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住了。舞会散场后,他们又到附近的空地聊了很久。他叫刘永赫,是空军翻译官,二人相谈甚欢。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然而,表演结束后,二人都跟着各自的部队上路,没来得及留下联系方式。
半年后,玉珍来到北平,在演出舞台剧《花溅泪》后,突然听到一个浑厚的声音叫她的名字。远远地,她看见了他,真的是他!原本白皙的皮肤晒得黝黑,轮廓却更加分明,身形依然英挺。玉珍喜极而泣……后来,他们做了一个令所有人都相当诧异的决定——双双脱离部队,寄居在玉珍剧团同事家中。他们打算做一点小生意,并筹划着未来。永赫很喜欢看戏,也会哼唱几句流行歌曲和黄梅调,二人总有说不完的话题。
然而,好景不长,空军上层长官打听到他们的下落,直接找玉珍谈话:“刘永赫是军队重点培养的苗子,即将出国接受培训,你绝对不可因一己私恋而毁了他光明的前途!”玉珍终于妥协,刘永赫答应培训结束后一定回来找玉珍。
然而,内战局势越来越紧张,一去便音信全无。一年后,1949年,玉珍的空军哥哥把她和两个妹妹带到了台湾。玉珍到处打听永赫的消息,却回回落空,后来终于确定:他没能来台湾。她又期待着不久后或许就可以重返大陆,总是有机会的。然而,一等就是十年。
玉珍的眼眶湿了,滚烫的泪水重重地掉落在相片上,她心头堵得厉害,喘不过气来。她想大声喊出来,却不能。罢了,罢了!日子总要过下去。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她擦干了眼泪,把照片放回盒子最底层。
05
当晚,耀宗也失眠了。他不明白玉珍为什么那么爱演戏。过安稳的生活,经营小家庭,不是很好吗?自己的母亲就是家庭主妇,操持家务,养育儿女,与父亲相敬如宾,这才是一个家庭应该有的样子。
耀宗不爱看戏。“演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他可不愿意当傻子。他只看过一次玉珍的戏。那是一年半之前,耀宗破天荒地坐在观众席上,是黄将军和太太特别邀请他去的,实在不好推辞。舞台上演着《风雨故人来》,讲述了一对生死相许的恋人因战争被迫分开,但最终在一个风雨之夜重逢的故事。耀宗想起了家乡青梅竹马的未婚妻素心。弱冠之年的他怀抱着航空救国的理想,离开家乡杭州,加入了成都的空军机械学校;战火纷飞中,一对有情人最终失之交臂。耀宗对于重逢并没有太多戏剧化的期许,只是,早已过而立之年的他却迟迟未婚。
几天后,黄将军夫妇邀请耀宗到家里吃饭,席间另有一位女宾,非常眼熟,就是《风雨故人来》的女主角玉珍。这一切自然是美云夫人安排的,她在上海当“话剧皇后”时认识了黄将军,一见钟情,婚后随先生来台;她比玉珍年长两岁,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一直关心玉珍的婚事。
耀宗是空军,对玉珍而言,这一点非常加分。虽然他个子不够高,轮廓不够深邃,但穿着军装的样子也有几分帅气;人品端正,收入稳定,无不良嗜好,玉珍似乎没有理由拒绝。耀宗对玉珍也是满意的,她不笑的时候有些冷峻,像个冰美人;笑起来时,一双大眼睛在卧蚕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柔美。二人开始通信,互赠照片,喝茶散步,俨然情侣的样子。对于过去的感情,他们彼此都没有避讳——在那个年代,这并非稀奇的事,多少夫妻、恋人天各一方,一转身就是一辈子。
交往三个月后,二人在黄将军夫妇的证婚下,步入了礼堂。终于有了一个家,夫妻二人紧紧相拥,那一瞬间,他们是幸福的。可是,耀宗始终不喜欢戏剧,也反对玉珍演戏;玉珍则不喜欢耀宗回家后就是一杯茶、一堆资料。夫妻俩很少有共同话题,更像是搭伙过日子;一闹别扭,便是一个在书房,一个在卧室。
06
玉珍离开舞台已有半年。她买菜做饭,打扫屋子,但更多的时间,是一个人陷入沉思,翻看着老照片,回想着过去。
一天,一阵急促的电话声打破了生活的平静。
“玉珍,我找到他了!”
“谁?”
“刘永赫……”
玉珍的脑子里轰的一声,握电话的手不住打颤。
“真的?他在哪里?”
“退伍了,一直在广东老家。”
“喔……”
接下来的对话,玉珍已经记不清了,她神情恍惚地挂断了电话。是的,她所托的人终于打听到了刘永赫的下落,只是,这个消息来得太迟了。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梦里面,玉珍又回到了大陆,回到了初次见面的舞会。随后一阵混乱,空袭,逃难,他中了枪,自己也中了枪。醒来时,玉珍胸口又酸又痛,满脸是泪。
接下来的事情,绝对在理法之外,却又顺理成章。玉珍托了关系,让刘永赫到香港暂住。一不做二不休,她又借着空军眷属的身份,设法获得了机位直奔香港。她不敢多想,因为一旦去想可能的后果,她就什么都不敢做了。可是,现实的苦闷和压抑,促使她必须做些什么,哪怕是万劫不复。至少,她努力过了,无怨无悔。她已经错过了十年,不能继续错过!
07
两天后,玉珍坐在回台北的飞机上。在香港待了两天,似乎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期间发生的事情,她不敢想,也不愿意再回想。她只知道,命运和自己开了一个多么大的玩笑。风雨故人来?美好的剧情没有发生在她身上。再见故人,恍若隔世,相见不如怀念。
她现在还能回家吗?两天前,她还是军官太太,现在却是一个逃家的妻子。先生是空军,自己搭机离境,再返回台湾,这事是瞒不住的。他怎么会不知道?或许,他当初就有办法阻止自己登机离境,但是他没有这么做,是不是他早就打算放弃这个不忠的妻子了呢?
她害怕面对丈夫,等待她的必然是愤怒和鄙视。战争中,她曾经被日本人的枪指着额头,曾经亲眼看到妹妹中枪,血流了一地;即便那些时候,她也没如此害怕……然而,她必须回去,祈求丈夫的原谅。
站在家门前,她颤抖着掏出了钥匙。谢天谢地,门开了。她曾经设想,丈夫换了门锁,将她拒之门外;幸好,那并没有发生。她推门进屋……丈夫不在家,她松了一口气。家里的摆设一切如常,是啊,才两天,能发生什么变化呢?
她觉得头重脚轻,头晕目眩,浑身烧得厉害,想必是着凉了,又太累。她一头钻进卧室,倒在了床上。
不知过了多久,玉珍醒了,额头上多了一块温热的毛巾。
“你烧得很厉害,好好休息。”是丈夫的声音,他看上去有些疲惫,眼睛布满了血丝。
玉珍想说些什么,却没有力气,又昏昏睡去。
玉珍大病了一场,一个多礼拜没能下床。令她吃惊的是,耀宗没有质问她去了哪里,反而安静温柔地在身边陪伴照顾,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夫妻二人面对面的时候,才发现已经许久没有这样近距离地看着对方,彼此的脸庞原来可以如此清晰,如此亲近,又如此美好。
08
返台后的第十天,玉珍感到身上轻松了许多。
走出卧室,餐桌上的一枝红玫瑰赫然映入眼帘,她顿觉心头一热,又掠过一丝讶异。
玫瑰边上有一张便笺:
“莫放春秋佳日过,最难风雨故人来。让我们重新认识彼此,重新开始。”
是丈夫的字迹,隽永俊秀,煞是好看。记得交往的时候,信来信往,耀宗的字迹就很让玉珍着迷。婚后不通信了,这份心动也渐渐淡去。
不知不觉中,泪水滑落,但这次是幸福的泪水。玉珍拿起笔,在后面补写了一句“但愿相守余生,且行且珍惜”。
09
1975年,耀宗夫妇带着读中学的女儿搬入了新公寓。
书桌上除了几本厚厚的书以外,还摊放着一本《妇女杂志》,翻开的一页是一篇访谈——
张玉珍是一棵常青树,虽然在荧幕上总扮演凶凶的角色,但在家里,她是温柔的妻子和母亲。玉珍的先生邓耀宗任职国防部,二人结婚近二十年,非常恩爱。先生是一团和气的好好先生,对太太体贴入微,很疼爱他们的女儿。有时,玉珍因着演戏昼夜颠倒,都是先生照顾女儿。
玉珍刚生女儿时,曾经息影五年,在家当全职太太、全职妈妈。当时,电视开始起步,她看到昔日剧团同事成了电视明星,一边入迷地看,一边羡慕地抹眼泪。先生看到了,于心不忍,终于松口,她又可以演戏了。
尽管忙碌于演出,玉珍一定为家人做晚饭,久而久之,压力颇大。一次,开演时她脑子一片空白,只记得一长串菜谱,不知所云。当时的电视节目都是现场直播,没有录像,不能NG,幸亏与她搭戏的同事足够机智,半分钟后转危为安。后来,先生便给家里请了帮佣。
看似精明的玉珍也有糊涂的一面,听说她不会开家里的冷气机。如果先生不在家,她只能委屈自己多流一点汗啰!
留声机里正传出潘秀琼的歌声:“人人想过好光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作者介绍
程嫣儿
自幼喜欢文字;大学时留学希腊,一度墨尽笔枯。后在机缘巧合下担任华文报社记者,重新拾笔。目前攻读圣经研究博士,同时任学院院讯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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