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里的棕榈树

午后，阳光普照，驱车前往棕榈峡谷健行，沿途一片灰色沙土，石头、仙人掌散落在天地之间，就像平凡的生活行程，真实坦白，有沙土、石头、仙人掌。步道口的下坡路径狭小、陡峭、迂回，正曝露于冬阳里。我爱往前冲，而大肌肉的协调力却跟不上想冒险的冲力。每逢我脚步打滑，反应敏捷的老公便立刻伸手扶持，或快步走在前面守护，惟恐老妻失脚。

从沙漠景观的步道往下走入峡谷底，竟然发现许多60英尺高、3英尺宽的千年棕榈树林，形成一片绿洲，大棕榈树沿地下温泉二侧延展数英里。它们长得结实、强壮、挺拔，不畏风吹草动。棕榈树生长在年降雨量低于200厘米的沙漠里，它根部延伸达地面以下10公尺，吸取深处的地下水，故能在烈日下生存，于荒芜干旱或暴风雨摧袭下仍不受害，反而茂盛。树身全部的重量都由根部承担，有如义人的根，得以结实，义人的家，必站得住。置身沙漠里的棕榈树下，疲乏困倦的身心灵得以复苏。

与另一伴从结识到携手同行35年的人生旅程，有如在沙漠地带发现棕榈峡谷。他有若沙漠里的棕榈树。

当年留学美国沙漠之州，春假期间与室友临时决定和几位不认识的国际学生游大峡谷。中等身材、一头浓密黑发、安静内向的他，自然隐没在人群中。我心想，要跟一群陌生人同车几小时，会不会很尴尬？时间会不会很难捱？

“这里有没有人有吉他？会弹吉他？”我试问着。

“他有吉他，他会弹吉他。”他室友立即代答。

“那你可以带吉他和歌本吗？”我问道。

他欲语还休，迟疑片刻后，便回寝室去拿手抄歌本及黑色手提吉他盒，内装褐色吉他。一路上，他怀抱吉他，开始一曲又一曲地弹古典吉他曲《绿袖子》《爱的罗曼史》《王昭君》……并开口唱《一剪梅》《旷野寄情》《归人沙城》……他的琴声悠扬，歌声嘹亮动人。整个车程，伴随着歌声与琴声，转眼间，数小时如风飘逝，大伙已经抵达一片白雪覆盖的大峡谷……他仿佛一只名不见经传的云雀，用吉他和歌声吸引一群陌生人的心随音符翩然起舞，不知今夕是何年。那个令人难忘的音乐飨宴之后，低调又沉默寡言的他，固定代表华人留学生在国际节庆里表演，并受邀在华人留学生节庆中唱《故乡的云》《月琴》……唤起游子佳节倍思亲的情怀。他好像沙漠里深藏在峡谷底的棕榈树，若不走近、走进、深入谷内，绝不会发现沙漠深处的绿荫。

犹记先生第一份工作的日本老板，曾经要求他在申请绿卡的资料内谎报薪资。他选择离开公司，损失申请绿卡的高额律师费用，失去工作收入及保险，宁可当诚实的贫穷人而不欲作假。他开始第二份工作时，软件工程顾问对他说：“你要特意在写程序时，留下一些小错误，使公司必须得仰赖你修改疑难杂症，才不会被裁员。”但是，他尽心尽力修改公司软件中的每一个错误，使电脑运作非常顺畅。因他向来诚实和负责任的工作态度，美国老板主动支持他办绿卡。当公司受到经济不景气的影响后，正如他人所言，老板不得已告知，他将被裁员。但上司赏识他正直的品格，愿意留任他至拿到绿卡。尔后，他在第三个公司一直保持多年全勤记录，累积数月病假，转送给得癌症的同事们去就医或休养身体。从他的职场生涯可以看到慈爱和诚实彼此相遇、公义和平安彼此相亲的人生风景。

老大未及一岁那年秋，我们租住在一房一厅里。单身老吴暂住我家一段时间，准备考专业执照。另一半与老吴从小一起长大，是老吴唯一的朋友。大清早，我正帮孩子煮麦片，老吴坐在孩子旁边吃洋芋片。儿子见状，开始向老吴挥手，发出“啊，啊”的声音。

“伟儿，你是不是想吃洋芋片？来，叔叔给你一片。”老吴投其所好。

“我在帮他煮麦片，不要给他吃洋芋片。”我急忙阻止，心里开始冒烟。

“我看他想吃啊！早餐吃洋芋片对身体好。”他直言不讳。

我不想跟单身汉争辩他的谬论，但内心却不断嘀咕：“那是垃圾食物，对他身体有害无益……”

先生下班回到家，晚餐时，老吴又对先生说：“今晚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恐怖片《Cape Fear》？”

“为什么要花钱去看恐怖片？”我心头的火山开始震动。

“看恐怖片就像坐云霄飞车，让心脏偶尔受到强烈刺激，很好啊！”老吴回应。

我脸色凝重，两眼直瞪着先生，心里开始抱怨：“老吴差点影响孩子吃垃圾食物，现在又来影响先生去看垃圾东西？”我趁老吴不在家时，忍不住问先生：“你为什么会交老吴这个朋友？”

“我们从小在教会一起长大，他说话单刀直入，常得罪人，所以没有人愿意理他。其实他很单纯，一个肠子通到底，没有害人之心。他每次找我去打乒乓球，我一定陪他去。”先生答道。“你怎么可以忍受他常发表的谬论？”我不解。“我可以接纳他是个坦白没有诡诈的人。”先生说。我看老吴，有如看到满身是刺的仙人掌，只想敬而远之；先生却看到他内在的美好特质。老吴有若一个试金石，自然探测出另一半待人的恩慈、恒久忍耐……

每当先生聊到在海军陆战队服役的故事，无论西方还是华人朋友，都难以想象整天看着电脑屏幕的商业智慧工程师，可以大气不喘地做上百个伏地挺身，背负几十公斤军械，两周行军五百公里，如同游民般冒着刺骨寒风过野营生活……面对各项海陆严格体能训练生活，他的感受如何？

“海陆阿兵哥最讨厌大专兵，他们会欺负大专生。但是我从来没有被欺负过。部队里和我睡同营帐不爱洗澡的阿兵哥，是做粗工的阿涂，脾气暴躁，身体很臭。没有人愿意和他睡同一个帐篷，也没有人敢惹他。但他喜欢听我弹吉他。阿涂跟我说：‘如果有人找你麻烦，别怕！我会罩你……五百公尺障碍比赛，我会跟在你后面，你要是一口气爬不上那个直直的高墙，就踩在我身上，我一定把你顶过去……’结果，所有人都跌破眼镜，看到我不需要任何人帮忙，竟然比赛得全连第一名，令他们刮目相看！”先生笑着侃侃而言。

先生常追溯坐军舰出海演习的事。夜里狂风掀起几十英尺的巨浪，军舰四围立刻升起八英尺高的保护钢板，却仍然挡不住海水倾注。舰艇猛烈摇晃，所有军兵都晕吐倒下，只有他一个人在甲板上跑来跑去，不晕不吐，目睹大浪袭来的奇观。那个场景使我又联想到先生从小至大，一直单纯信靠创造宇宙万物的主，信心的锚投在主身上，使他从内心生出一股不惧狂风巨浪的勇气。那个历史场景好似王鼎钧在《六字箴言》中写到的：“不要怕，不要悔！”

人生旅程上，遇过数不尽令我们惧怕的狂风巨浪，亦真实听见平息风暴的主对我俩说：“是我，不要怕！信我，不要悔！”

近年，后院斜坡上搭建的一千英尺木阳台因长期日晒和雨打，咖啡色油漆不断剥落，许多木板凹凸腐烂，钉子突起，有些木头朽坏的区域离地面14英尺。消防队员来例行检查斜坡杂草状况，步行至阳台，听到脚下木板嘎嘎作响，立刻发出警告：“这里很高，有些木板已经朽坏，很危险啊！”

基于家庭经济和安全考量，先生决心独挑重建整个木阳台的浩大工程。他每天下班后数小时、周末整天、周日下午至傍晚，默默一人在后院施工。他先开始拆除工作，分批把沉重的烂木头搬到前院，每周等垃圾车来运走。接下来，他开着大白卡车到建材行买红木、钉子等；之后架电锯，丈量木板，切割、刷油漆、晾干；再用电钻钉阳台地基、平面、栏杆。

整个过程，经历了秋冬春夏，他饱受风吹日晒。施工过程中，甚至从高处摔落受伤，又曾中暑就医……将近一年时间，终于完成大工。专心做木匠重建家园的先生，好像木匠约瑟——心地善良、低调、安静、敬畏神、平凡、顾家、尽责，是脚踏实地的义人。圣经里没有记录约瑟说过的一字一句，然而他亦像旷野里的棕树，栽于耶和华的殿中，发旺在神的院里，结果子，满了汁浆而常发青，一生一世忠诚保护妻子儿女，成为家人可以遮阳避雨的安居之所。

苏珊·凯恩在《安静的力量》中写到：“安静是浮躁的对立，而浮躁来自追逐的欲望；安静是生命的力量，也是生命的艺术。生长于这种文化土壤中，骨子里是安静的……”另一半生命力量的源头来自自有永有者。

世人看到先生的安静，我看到与他牵手同行的路，好像黎明的光，越照越明，直到日午。

写于牵手纪念日前